幽精厉声说:“你就甘心落得这样的结局?”
钟冉摇头:“不甘心。”
“那…”
“我小时候,”钟冉说,“看到杀鸡很难过,觉得人很残忍。妈妈告诉我,万物生下来都有它的使命,人养鸡是为了吃,鸡能活下来,也全靠人。”
她舔舔嘴唇,“所有生灵在位置上各司其职,没有甘心或不甘心。纵使想挣脱命运,也永远不该以牺牲别人为代价,更何况…”
钟冉扬下颌,“后土为天下牺牲自己,爽灵和胎光孤独千年,若是为了自身利益滥杀无辜,那么…”
她推落刀鞘,刀尖直指幽精。
“…你不配做后土的后人,更不配…做存命人的祖宗!”
黑气聚成剑,数十把,连同骨杀,齐齐朝幽精飞去!
幽精退回石床,双手凭空划圆,利剑网入胳膊间,进退不得。
钟冉叠加左手,骨杀悬半空震荡。
幽精用力,鼻根皱出纹路,左眼皮压得极低,愈显眼神杀气腾腾。
钟冉像被无形的力量推动,脚底磨着地面后退,小石子硌得皮肉生疼。
幽精暴喝,利剑被震碎,骨杀反折方向,直直冲钟冉袭来!
利刃穿风声,欻──
刀尖堪堪停下,距眉间不过半指。
钟冉徒手握刀刃,任它深入骨肉,鲜血坠成红线。她狠狠下扯,骨杀脱离幽精的掌控,重新握手中。
她双手把刀柄,脸颊肌肉微微抽.搐,手背肌腱根根凸起。
地面血洼骤然聚拢、倒流,缠绕刀柄直达刀尖。红血与黑气纠结,横成利箭,眨眼射向幽精!
幽精勉强躲过,但血箭的杀气震慑周边,硬将他右胳膊震碎!
幽精撞上石床,浑身骨头散架般抖动。他咬牙,双手顶起,黑煞成巨型雾团,被他投入金河。
钟冉感觉地面晃荡,稳了稳身形,再抬头,原本平静的金河,竟激起了万丈波澜!
波澜摔回河面,溅落八方水花。钟冉抬胳膊去挡,听见诡异风声,像人吼又像鬼嚎,撕得耳膜剧痛。
她挪胳膊,只见金河骤然凹凸,冒出数百只金河鬼,咆哮着奔她而来!
幽精狞笑,爬上石床,咒语在嘴中喃喃,两指向上,悬浮的心脏迸发红光!
*
天边浮出金橙色,像熬过头的鸡汤,腻在云层里。
陶勇小心跟在李长季车屁股后,尽管李长季无数次摇窗吼他远点,还竖中指骂人,陶勇依旧黏糊糊地跟着。
谁知道哪路神仙会不会一拍脑壳,觉得他们走得太顺,又掀沙暴捉弄人。
他余光盯后视镜,感觉后座躺着的人动了动,连忙正脸去看。
卫舜低哼,无意识弯了弯胳膊,蓦地睁眼,把陶勇吓一大跳:“你、你醒了?”
卫舜两撇眉毛拧成八字,死死捂胸口,发际渗出细汗,像把身体搁上烤肉架,一滴滴汗坠得极快。
陶勇抹了把冰冷的额头:“你…你很热吗?”
卫舜说不出话,只蠕腿往前座凑,汗手扒上靠背:“回、回去…回去…”
“为啥呀?不是,这、这马上就开出去这鬼地方了,你看那歪扭扭的胡杨就在前头,总不能回去送死吧?!”
卫舜指尖摁得惨白:“那…”他喘气,“那就停车…我留…”
陶勇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我答应钟冉,非把你送走不可!”
他踩油门快速驶离,卫舜腮帮子绷紧,全力往前扑,硬扑上陶勇的胳膊肘,连带车盘大幅度转向,车头直扎沙堆!
陶勇“哎呦”乱叫,险险绕过沙堆,没撞个沙窟窿埋进自己。
卫舜的肋骨重重顶上操纵杆,他龇牙,强忍着去推车门。心脏几近撕裂,他脚下发软,一头栽进沙地。
陶勇急匆匆下车,李长季也下车:“干嘛啊干嘛啊你们?!别耽误时间!”
陶勇大吼:“你他妈看不懂情况?没看他病了吗?!”
李长季撸袖子:“你吼啥吼?!就你俩还想出沙漠?我要是半路把你扔了,你就等着喂鹰吧!”
陶勇怒气冲头:“你吹啥牛逼?忘了昨天在钟冉那儿怂成啥样了吗?!”
李长季叉腰:“嘿?!”他指来路,“你拿她威胁我?老子告诉你,她铁定回不来了,她死里头了!”
“你他妈放屁!”
卫舜吼得脖子发红,青筋纵横交错,恨不能扑上去掐人,陶勇赶紧抱他的腰:“卫舜你冷静点儿!你病了千万别激动!”
卫舜死命挣扎,突然动作停顿,身子软绵绵朝下坠,双膝跪倒在地。
陶勇看他手里攥沙,浑身抖成筛糠,忙蹲下:“你咋了,你到底哪儿不舒服?你……卫舜?!”
卫舜呼吸骤停,脸朝地扑倒。
陶勇给他翻身:“卫舜!卫舜!”
“我滴个光三呦!”李长季指卫舜,手指颤巍巍,“你看他的手!你看他脖子!你看!”
陶勇闻言去看,原本长健的五指,此时失水般皱缩,一团团指节凹凸分明。
好端端一个人,竟眨眼瘦成了皮包杆子?!
*
金鬼军团杀气腾腾,钟冉高举胳膊,用力下压。黑气如波扩散,一道接一道,撞得金鬼的身躯七零八落。
金块骨碌滚动,一旦相互挨上,便立刻重组成新鬼。
──“你打不过的…只有…”
钟冉想起爽灵的只言片语,目光骤然坚定。
她闭眼,双手缓缓抬起,停至胸前,倏忽睁眼。
推手掌的同时,无数黑影化作人像,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他们自身旁擦过,钟冉偏头,与佟曼娇对上视线。
钟冉斜睨幽精,众鬼也斜眼看。
钟冉说:“撕裂身体,你们会消失,永远消失,但我会尽力保全你们。信我吗?”
众鬼没有怨气煞气,只剩平静。
佟曼娇轻翘嘴唇:“信。”
钟冉缓缓点头,指前方:“去!”
鬼魂以手为刃,指甲增长变利,朝金河沿岸奔去!
隔了堆攒动人头,幽精闭眼盘坐石床,经受红光的滋养,右半边逐渐裹上皮肉,隐隐有了人样。
他掀眼,隔条长河俨然成了战场,无数鬼魂厮杀,没有鲜血,没有吼叫,只是安静地魂飞魄散。
钟冉呢?
他放眼寻找,鬼魂都是血淋淋的模样,满目红潮,却独独缺了那抹艳红裙摆。
幽精梗脖子转眼珠,面上没有惊慌,手指却给大腿掐出道道红疙瘩。
钟冉呢?
他腾地起身,顾不上掩盖焦虑,左右扭脖子搜寻踪迹。
没有…沿岸都没有…
新生的指甲锋利扎人,嵌掌心刺疼,幽精努力冷静,却止不住嘴唇颤抖。
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找我吗?”
声音落地如惊雷,钟冉不知何时自地底钻出,站石床中央,紧挨金色心脏,“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幽精甩黑煞,钟冉挪身躲过,骨杀的白刃莹白泛光:“我知道,论鬼魂之气,我打不过你,不过没关系……”
她划破左掌,双手各一道血痕,“收走鬼魂煞气,看谁更能打。”
幽精呼吸紊乱,又要拿黑煞袭击。钟冉不留机会,在他抬手前,双掌抵上了心脏!
手掌贴近的瞬间,心脏红光大盛,金色消退,逐渐被殷红替代。
血液不断涌入心脏,钟冉面容苍白,感觉掌下有搏动,起先微弱,尔后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渐渐与钟冉的心共同跳动。
幽精挪不动步伐,有东西想破出胸口,他妄图摁住,黑煞却穿透指缝,尽数钻入巨型心脏!
拼杀的鬼魂被同时吸走,钟冉垂手,像被抽干了力气,膝盖弯曲,差点瘫石床上。
她拿刀扎地,支撑着不倒,深吸口气奋力站起:“你…来打。”
幽精自觉手脚无力,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占不了上风。
左右先活着再说。
幽精朝河岸跑,钟冉提步追上,幽精听见身后哒哒脚步声,快步趟入金河。
欻──
是利刃破风声,幽精被割破颧骨,尖锐刺疼。
他怒不可遏,提拳便揍钟冉,钟冉躲过,但稳不住脚步,踉跄着扑入河中。
幽精见她是真没力气,忽然来了兴致:“真打?”
钟冉起身,甩甩刀刃:“真打。”
幽精又一拳招呼来,钟冉躲,他同时提腿扫人。钟冉来不及退,被他一腿扫倒,重重跌回河中。
幽精掰指关节:“我告诉你,两千多年前,我还愿还了五十多年,那时没枪没炮,全靠什么你知道吗?”
他挥拳,“就是这个!”
钟冉就地翻身,捞他脚踝狠拽一把,幽精趔趄着撞向河岸。
到底是体魄强健些,幽精没摔倒,戾气更加上头:“你找死!”
钟冉举刀看准了刺,奈何幽精手速更快,落拳的同时,劈掌夺过了骨杀!
钟冉手腕被拧,疼得浑身冒冷汗,恨恨盯着幽精。
幽精歪歪翘起嘴唇:“还打吗?”
钟冉大半个身子埋水里,只浮一张笑脸。
幽精冷笑,脚踩得河水飞溅,提刀猛刺入钟冉胸口!
血染白刃,汇入金河,一缕殷红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