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姗驻足门前,她的视角只看见后座熨帖笔挺的裤腿,以及泛油光的鳄鱼皮鞋,但她脑海能勾勒出肩线平整的西装上衣,还有一双深如暗礁的长眼。
青年又说:“姗姐,老大不常亲自办事,你可别自找罪受。”
黄姗脑门血管突突,咽下口唾沫:“嗯。”
她弯腰钻进后座,瘸腿不甚方便地收拢,然后关紧车门。
身旁男人年逾四十,优渥生活使皮肤脱离底层的褶皱,几抹白须被染回青黑,由于长期锻炼,中年常囤的油脂全无痕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
男人开口,声音喜怒不辨:“这几年生活挺舒心。”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黄姗没有反驳:“还行。”
男人的手搭上她肩膀,黄姗本能旁挪,男人用力攥皱衣服:“怎么?我养七年的婊.子,几年良家生活就彻底转性了?”
他嗤笑,“你演得不累吗?”
黄姗脑子里又涌入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上年纪的男人想妆出油头粉面,色衰爱弛的女人掷千金养颜,糜烂肉.体就靠金钱支撑,骨头都散发着铜臭。
她一点都不喜欢,但她不得不承认,她二十不到就浸渍其中。
黄姗斜睨他:“你不是答应,最后一票做完,我就跟你们脱离关系吗?”
男人手指挑她下巴:“诶,黄姗,你有没有想过,你演戏的天赋无人能比?你看,交际花做得来,国际翻译做得来,良家妇女也做得来。”
黄姗扭头躲开:“你说话不算话。”
男人手指不安分地游.走:“我对你不够好吗?至于你抓住男人就放不开吗?他能满足你什么?这里,还是…这里?”
指尖压力从胸口滑下,停在难以启齿处,黄姗浑身泛疙瘩:“他是真心对我好,你是利用我。”
“利用什么?我明明是发掘你的才能。”男人眼神忽冷,锐利似针扎,“可你呢?去年他们找你探问存命人,你居然糊弄我?”
黄姗被拧得青紫,疼痛间,她想起钟冉暗藏故事的脸。她曾安慰钟冉,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以她不追问,因为她的秘密,比钟冉更让人避之不及。
黄姗冷笑:“你拼了命找存命人,不就是怕到了期限交不出鬼胎吗?”
男人身形微僵,黄姗继续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跟了你七年,你那点经历,我早摸干净了。”
“你觉得你在威胁我?”
黄姗扬起下巴:“我没有威胁你,我只是建议,你可别逼太紧。”
男人松了手,想起黄姗憎人的表情,不禁嫌恶地揩揩手指:“我不逼你,只是让你做点事。”
“你说。”
男人并未顺势回答,而是慢吞吞从烟盒抖出香烟,烟圈吐在封闭后座,闻得黄姗咽喉干痒。
男人靠烟舒缓了心情:“卫舜认识吧?我想让你去一趟北京。”
黄姗每个字都吐得咬牙切齿:“我不想再帮你害人。”
男人脖子伸长,凑她面前喷出烟味,黄姗愤怒的脸庞霎时模糊:“由不得你。”他的手在黄姗膝盖揉搓,“记得这腿是怎么弄的吗?”
黄姗呼吸急促。
她当然记得,是她挑唆平措,尔后又爱上朱浩,为了彻底撇清嫌疑,她自己拿枪,对膝盖扣了扳机。
男人挑眉:“平措已经死了,你老公挺高兴的吧?你觉得,他若知道那次是你搅弄风云,会不会一样高兴?”
黄姗屏住呼吸,拳头握得发抖,但很快,她松懈了力气:“你想要我做什么?”
*
黄姗回来时,大朱已经穿外套准备出门,见她神情奇怪,不禁上前询问:“怎么了?你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正要去找你。”
黄姗摇头:“我没事,就是接了通电话。”
大朱研判她:“…坏消息?”
黄姗又否认:“不是,你记得我以前做翻译的公司吧?我有同事在做项业务,正巧接洽的客户是我接待过的,就想找我这个轻车熟路的去帮忙。”
大朱犹豫几秒,两手一拍:“好事啊!你成天闷这儿也不是事,正好最近旅游淡季,你回去和同事叙个旧,左右也不耽搁。”
黄姗憋住泪意:“我就是…舍不得你。”
大朱两颊泛红,忍不住摸摸头顶:“你…咳咳,老夫老妻的,没必要哈。”
说完他还是上前,哄小孩似的抱她拍拍后背:“嗐,我寻思我魅力还挺大,居然把我老婆迷成了跟屁虫。”
他轻吻鬓角,“去吧去吧,没事,回来咱继续为二胎政策做贡献。”
黄姗屈指抵他腹部:“不害臊。”
大朱撅嘴,狠狠在她额头盖章:“咱上楼睡觉去吧,今晚我兴致特好!”
说完他就给黄姗来了个打横抱,黄姗搂他脖子埋进臂弯,偷偷哽咽起来。
第118章 118 隐匿(二)
卫舜许久没试过被这样辖制, 每段区域都在保镖目光内。他陷入轿车软凳, 皮革被空调闷出汗臭, 像被人塞进蒸热的养殖场,他魂魄状态尚且不稳, 此时只觉恶心又晕眩。
手刚搭上开窗按钮,卫巍松出声制止:“开窗干嘛?”
卫舜的手停在按钮旁:“透气, 车里太闷。”
卫巍松稀疏的睫毛上下微抖, 目光静止片刻, 他说:“开个小缝就好。”
卫舜心有疑问,手也不再动作, 转而环抱胳膊:“爸,有什么事弄得这么神神秘秘?”
卫巍松皱了眉头,视线沉沉扫来,是那种饱含凶煞却不露危刃的杀手,只边袖亮出机锋, 卫舜被带着呼吸凝重,手指摁在车壁, 渐渐加深了力气。
爷俩一前一后上了电梯, 期间卫巍松一言不发,卫舜觉得自己像考砸的小孩, 明明不怕打不怕骂, 却在面临危险前,下意识僵硬身躯。
进门后,卫舜探看周围, 廖阿姨和臻臻都不在,只有保姆在熨西装。卫舜问:“臻臻呢?”保姆缓下手中活计:“臻臻放寒假呢,夫人带着回山西娘家了。”
卫舜心道,不会这么巧,要么他爸故意支开,要么他爸是瞅准时机带他回来。
卫舜跟卫巍松进了书房,天色将昏,棕红雕花的大门一关,整间屋子便切断光源,落地窗早被厚实布帘掩盖干净。
卫巍松摁下台灯开关,灯是五年前新换的,复古式铜骨灯,铜雕凤凰从底座延伸,顶接磨砂琉璃垂花,灯泡如蕊,坠在垂花中心,护眼黄光朦胧照亮。
卫巍松就坐在灯旁,旋转座椅纹丝不动,只有指尖敲于扶手:“你这几年,去了西南?”
卫舜觉得笔挺站着有些像听训学生,遂搬了高凳与他平视而坐:“这些廖阿姨早该跟你说了吧?”
卫巍松胳膊支撑脑袋:“嗯,你这次遇到的事我也知道,在日喀则是吗?”
卫舜并不奇怪:“是。”
提起这个地名,卫巍松显得坐立难安,时不时换手屈肘,上身忽直忽弯,座椅轴承偶有响动。
他半张脸被灯光照得五官模糊,抬眸时,眼珠像突出画布的墨点:“记得我年轻在边防部队待过吧?”
卫舜自然记得,除了出门在外,卫巍松磕掉的门牙总对他豁风。
卫巍松摘了假门牙:“我以前就是呆在日喀则。”
卫舜张了张嘴:“这我倒没听说过。”
假牙收入储存盒,卫巍松“哐”地合紧:“卫舜,你不知道你面对的什么人吗?”他轻推金属盒,“从前你在家胡闹就算了,西南那块,我不希望你再接触。”
卫舜终于明白了:“爸,你是说,你对那些人有了解?”
探究心一来,卫舜身体本能前倾,眼睛也微微睁大。卫巍松下巴颌高扬,眯眼凝视他:“不了解。”
这显然不是真话,卫舜追问:“你到底为什么这样谨慎?他们能有什么?”
卫巍松起身去门口:“这段时间你留北京…”
“爸…”
卫巍松陡然转身,手指隔空点他,疾言厉色:“我告诉你,你害自己就算了,别害别人!”
卫舜愣神:“爸?”
这是当爹该说出口的话吗?什么叫害自己别害别人?
不等卫舜再次发问,卫巍松急急走出书房,连风声都不留,便带紧了房门。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k字头南下火车,钟冉用力推合厕所门,然后落下铁栓。
她双手支撑盥洗盆边沿,试图稳住晃荡身形,眼睛则死死盯着镜子,目光微露狠意。
钟冉喘气平息,缓缓掏出手机,自虐式将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
[妻子刘丽华,于2018年1月18日10时37分,因病抢救无效离世,兹定于2018年1月22日9时在家中出殡,望生前亲朋好友,相互转告,际时参加。
特此哀告
夫钟义
2018年1月20日]
耳边响起卫舜的话──“千万别上当,不一定是她,怕是做笼子等你钻呢…”
钟冉拿凉水扑脸,随后狠狠捋下湿意,睫毛还挂着水珠。她又抹了把脸,袖口静止眼前,呼吸沉重半晌后,她垂了胳膊。
钟义的号码在屏幕停留,钟冉拨通电话,听着嘟嘟声转为呼吸音,她指甲抠上墙面:“喂?”
“喂?冉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