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舜寻声爬起,不远处来了个蕾丝小花裙,小花裙背着小书包,藕节似的小腿绷紧白袜,两丫小辫子甩在耳边。
那小姑娘身量不足一米,哭声也是女孩的纤细,边哭边抹鼻涕泪。
她从黑暗中来,城镇的夜色紧随身后,每靠近一步,黑暗便被抹去一寸,直到她穿越卫舜的身体。
卫舜站在十多年前,像最高级的vr一样,虚幻在眼里变成真实,除了什么也摸不到。
有个个子稍高的男孩呼气跑来,俯身抓住小姑娘的胳膊:“小冉!你哭啥子嘛!”
小姑娘放下胳膊,脸型就是缩水版的钟冉,那时双眼皮还没长开,眼睛长而微挑,哭泣时眯成小牙。
她说话磕磕巴巴:“我,我被老师批评了,她说我数学考砸了,说我上课不专心,让我把卷子带回去签字。”
卫舜差点笑出声。
考砸这事,他从没怕过,反正他爸一抽皮带打他妈就会护他,骂骂咧咧的话他就当听不见。后来他妈去世,他爸忙着找新欢,他就更不带怕了。
男孩比他还嚣张:“这有啥子,我教你嘛,你就找小卖部阿姨签字,她肯定不跟你妈说。”
钟冉抽噎:“啊?”
男孩一拍胸脯:“我保证,你放心,我每次都是找她签的。”
卫舜又气又好笑,心里暗骂:周子强啊周子强,原来是你教坏我媳妇儿的。
钟冉哭得更伤心了:“可我不敢骗人…我怕我爸发现了,肯定吼我。”
周子强一本正经地教育她:“骗人是必须要学的,骗不下去你就转移话题,我帮你制造混乱…”
两人并排走,卫舜抓耳挠腮的想知道结果,奈何场景一变,微带湿气的小镇下起了大雨。
而整齐矗立的房屋,眨眼塌成了废墟。
卫舜心跳得很快,这场景,以前他只从电视看过,那时他在遥远的北京,隔着电视屏幕滋溜面条,他妈在一旁和面做包子:“哎呦,这天灾哦。”
现在,他就站在天灾里,穿军装的在挖,志愿者们在抬,雨冲出了毛土坯,黄泥巴水混着半凝的血块往低处聚集。
这时早已错过黄金七十二小时,挖出来的都活不成人样。
有人拿铲子跪废墟前,背部大幅佝偻,铲子则小心翼翼地往底刨。旁边战友大吼:“你这是干啥呢?赶紧往那边去,那边需要人!”
那人指缝隙:“这里头有人!有人!”
众人一片混乱,有质疑的,有茫然的,更多是呼朋唤友,拿铲子拿锄头,一点点砸开碎石,很快便传来消息:“出来了出来了!”
一个血人从废墟拽出,最当头的摸摸她鼻息:“…还,还活着,还活着!”
有人难以置信地唏嘘一声,这挣扎七天活下来的生命堪称奇迹,大大增加了他们搜救的信心。
人们逐渐散去,一个中年女人问钟冉:“阿姨领你去检查好不好?”钟冉有些茫然,女人摸摸她的头,转身指挥起救援工作。
所有人都在忙碌,静止的钟冉显得格格不入。
她好像没有青春期,早早抽条的身子瘦弱易折,裤腿撕拉破损,露出小鸟般的细腿,在熙攘人流中挺直默立。
卫舜蹲在她面前,彼此隔了十年时空,但伸手就能感知她的难过。
钟冉眼神空洞,泪水却填满眼眶,定定与卫舜对视。
她小声说:“我想找妈妈。”
没人理她,卫舜也无法与她对话,只能听她渐渐哭出了声:“我妈妈呢?我妈妈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今天被拉着走亲戚,所以更新延后了。为了避免更新时间不稳,从今天开始改成晚九点左右更新。
感谢支持!
第116章 116 引魂(三)
卫舜心口有点刺痛, 每吸一次气, 复杂情绪便针扎般在五脏六腑游.走。这世上要真能有穿越, 他肯定选择回到那年,让钟冉躲开劫难, 向自己病死的妈妈道别。
卫舜的手穿过虚无影像:“没事的冉冉,我妈妈…也去世了。”
记忆里的钟冉哪听得清来自他的安慰, 直哭到缠满绷带的刘丽华跑来。刘丽华也哭, 边哭边拍钟冉后背:“我们冉冉…怎么这么苦哦…”
卫舜重新站直, 虚影被新场景抹去,他先听见闹哄哄的玩笑声, 等场面慢慢清楚,才明白这是间教室。
男生冒了胡茬,女生胸脯微鼓,声音身材接近成人,只是都穿着校服疏于打扮, 应该是群高中生。
班主任站在讲台,萝卜粗的胳膊划来划去:“安静一点啊!按轮座规则, 大组都往左搬, 门口组往靠窗的搬,后排往前挪, 第一排去最后一排。班长!班长指挥一下!”
卫舜身侧突然蹿出个高个男孩, 卫舜稍一回忆,顿觉有些暴躁。
裴元易是吧?
裴元易剃了头乖巧板寸,拉链老老实实拉到最顶, 除了脸皮在一众青春尴尬期的男生里白净突出,其余的一无是处。
至少卫舜觉得是一无是处。
卫舜双手插兜,似笑非笑地盯他看,刚刚的忧郁才缓解,顿时被滔天的酸味淹没。
钟冉这记忆里,总不会还真给他喂老北京陈醋吧?
卫舜自顾在骚动人群中七窍生烟,有个男声悄悄说:“不帮她搬,她这里有毛病,会传染。”
卫舜一时没回味过来,想清楚后,他一脚踹人屁股,气得浑身冒火:“他奶奶的,你才有病!”
男生当然感受不到这未来之脚,说着就偏头往旁瞅。
卫舜顺他视线,果不其然找到了闷头搬书的钟冉。她小脸用力通红,眼神却冷得冻人,周围女孩都有男生殷勤的彰显风度,就她自己默默摞书。
高中生的书又多又杂,钟冉胳膊细,为了不拖进度,她都是从腰摞到肩,哼哧哼哧地绕过座位。
卫舜看那摇摇欲坠的书山,忍不住想帮她推直。
但钟冉这倔脾气,别人不说帮她绝肯不求,就算累得汗湿衣背,她还是一声不吭。
钟冉弯腰堆书,搬她位置的男生不耐烦了:“你能不能快点!”
钟冉不抬头,语气依旧平平:“我尽量。”
见她不给反应,男生两眼一翻:“脑子有问题,行为也有问题。”
钟冉刚搬起的书又重重放回:“你动作快,你来。”
男生不屑地“切”一声,卫舜快从冒火烧成灰飞烟灭,而钟冉还是不动声色地忙碌。
男生抱来最后一摞:“我都搬完了!你动作能不能快点!”一口气吼完,他对同桌嘟囔,“我都不敢坐她的位置,万一我也神经病了,我爸妈得心疼的。”
钟冉终于抬头,漠然扫视他,男生理直气壮:“看什么!赶紧搬啊!”
钟冉深吸口气,然后重重呼出,肩膀随呼吸陡然下坠。
她扯了丝冷笑,手往男生的书山一推,两摞书哗哗哗落了一地:“书搬完了?有时间学狗叫不如快点搬书。”
钟冉气人效果超群,这回换男生七窍生烟,他扯嗓子开始骂人,钟冉还没搭理,他倒先把脖子气粗了。
卫舜抱胳膊围观精彩的变脸,觉得钟冉真是越看越可爱,气也气得可爱。
男生骂不出效果,立马去钟冉要搬的位置动手,后领却被人拉住。
裴元易站他身后,精瘦的胳膊倒不算文弱,把男生拽得直踉跄:“想跟女生动手?”
男生眼圈气红:“她先动手的!”
“但是你先动嘴的。”裴元易说,“怎么?嘴撅上老鼠夹了?脚跳得这么欢?”
男生还想反驳,班主任又进了教室,他衡量再三,暗暗吃下了哑巴亏。
裴元易走去钟冉的位置,帮她搬起一摞:“别跟他计较,他肯定嫉妒你比他瘦。”
钟冉扑哧一笑,又习惯性收敛笑容,从他手中捞来书本,先前未气红的脸,此时红到了耳稍:“我来吧,我抱得起…”
嘿!钟冉这人,是把他摁醋海里扑腾呢!
卫舜使劲搓揉自己的脸,觉得此时不比那男生好看多少,要不是隔了数年时空,他肯定比妒妇还能阴阳怪气地拿话刺裴元易。
正琢磨怎么删除记忆,突然一声车喇叭打乱他的思绪。
卫舜转头,救护车灯刺眼,一长一短的鸣笛呼啸奔来。
他发现自己正杵马路中央,本能地往路边跨去,救护车穿过脚踝,堪堪停在道旁。
卫舜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深浅意识都有点针对他,刚展示完裴元易的好,就把他干过最坏的事拿来摁头观看了。
卫舜和钟冉隔了条马路,同时隔着的还有五年前的自己。
他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但心里门清,这是陈灵灵去世的夜晚。
深意识能困人的,都是让钟冉难过、伤心的记忆,就如刚才,即使裴元易让人解气,但被孤立误解的落寞,卫舜都看得清楚。
他那次,大概是真伤到她了。
卫舜没上前,因为他闭不了自己的嘴,更堵不住钟冉的耳,这场记忆重现已经够受了,他不想再附加折磨。
他曾偶尔庆幸,若不是怀疑,也许钟冉就是他擦肩的过客,世事缘法大抵如此,总伴随躲不过的矛盾纠结,两股平行绳索才能系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