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的问题总能让两位大人头疼好几日。
这般聪明伶俐的阿雨却在他三岁零两个月时葬送了性命。
一向清冷无人气的溪林小院在下着绵雨的午后,迎来了两拨热闹。
第一拨,来得是七位宫女,为首的宫女捧上一袭华服,欲为阿弃着衣换装。
阿弃问缘由,宫人道不晓得,阿弃不明所以,自然不肯换,七位宫女一齐跪下,道若阿弃不肯换装,她们七位便是死罪。
阿弃当年曾在宫内当差,深知宫婢的无奈,不由得心软,便穿上宫内送来的华丽衣裳。
可喜庆的华服未曾带给她一丁点的欢心,反而越发不安。
第二拨,来的是阿诗那以及身强体壮的几位婆子。
阿诗那来势汹汹,门口侍卫阻拦,她亲自拔刀捅死一位侍卫后又亮出一块通行牌,这才领着婆子们入院。
恰时,巫婆婆外出,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阿弃自知在劫难逃,面对一众人的步步相逼,抱着阿雨退到墙角。
婆子们退后,阿诗那上前便给了阿弃一掌掴,那一掌力道之大,让她身子一歪,险些摔倒。阿诗那仍不甘心,趁阿弃还未站稳便又拽住对方的头直往墙上撞去。
阿雨见阿娘被欺负,小小的身子从婆子身边挤出去,并从院子里拎了把同他一般高的砍柴刀,抱着柴刀往阿诗那身上砍上去。
当时的婆子们精神全数集中在阿弃身上,谁也不曾留意到那看着毫无威胁的三岁孩童。
阿诗那被砍伤了小腿。
众婆子粗鲁的将阿雨按到地上,打算用砍刀将小崽子剁了时,阿弃急呼道:“阿雨是南疆王的儿子,王若知道他的儿子被杀害,定不会放过你们。”
阿诗那笑得狰狞,讥讽道:“你认为王会承认这个孽种么,这些年来王可来看过你们母子一眼。不妨告诉你,王得知你诞下了个孽种,觉得肮脏。我来此就是奉了王命,亲自送你们母子上路。”
阿诗那夺过婆子手中早便备好的白绸缠上阿雨的颈项。被众位婆子按到在地的阿弃只觉一股灼热的力量于体内沸腾,紧握的拳头也泛出幽幽一层光来,她刚要发作,突然体内的繆毒虫又躁动起来,她一下子失去全部气力。
白绸勒紧了阿雨,阿雨憋红了小脸挣扎几下,最终没了气。
阿弃眼睁睁见到儿子断了气,也便停止了挣扎。
阿诗那将手中的白绸丢到她脸上,问了句,“这种死法你可满意?”
被乱刀砍死,被绸缎勒死,都是一个死。
再无挣扎的阿弃被婆子们用湿布堵住了口鼻,最终憋死。
死后一直瞪着双眼,任由宫侍婆子抚了多次也无法令其闭上。
看着委实吓人。
阿诗那下令,将母子的尸体丢入河水。
绵雨下了数日,不大,不急,缠缠绵绵,铺天盖地,此恨无期。
河水暴涨,阿弃的尸身沿着河流游移飘荡,大红衣袍展在水中十分扎眼。
巫婆婆再阿弃死后的第七日,于河滩下游找到了她的尸体。
尸身已泡得泛白泛青,肌肤残缺溃烂,正被一群鱼虾啃食。
阿弃的魂魄浮在尸身上方,入不得尸身亦离不得太远,愤恨焦躁无声咆哮,随尸身飘摇。
巫婆婆将阿弃的魂魄收入一方圆鼎,之后,离开南疆国。
阿弃的魂魄需要以肉身养护,巫婆婆便整日寻找可利用的肉身,之所以选中卖栗子糕的小乔,是因小乔死得恰时。
巫婆婆抱着装有阿弃魂魄的圆鼎正发愁时,路中央的小乔被一辆飞奔的马车撞死。肇事者见对方没了气息,吓得驱马跑远,巫婆婆就地取材将阿弃的魂魄送入小乔方断气的肉身。
阿弃与小乔便合二为一,以魂养身,以身养魂。
之所以过了五年之久,阿弃才返回南疆,实则是因她的尸身被河水泡得扭曲变型,需重新修复完好。
南疆国有一位长年罩着乌铁面具的秘术师,传说这位秘术师富可敌国,专以修复尸体创伤而享誉八方。
巫婆婆寻到秘术师,欲还阿弃一个完好尸身,好让阿弃还魂。
秘术师应了,可要了一口天价。
恰好巫婆婆也有一门技术学问,下得一手专业巫蛊。她靠着巫蛊专业技术做起了买卖,人称伽澜婆婆。
凑齐了南疆秘术师所要的银两,用了刚好五年。
而这五年间,阿弃的魂魄与小乔姑娘的肉身磨合的不错,拥有小乔记忆的阿弃以普通人的身份与家人邻居和谐相处,同时做的一手好糕饼。
至于乔家突变,是因阿弃将养好了魂魄,决定返回南疆国。
可以想象,乔家妈妈和大乔哥卖完糕饼回来,刚踏进屋内,便瞧见一位老婆婆正围着自家闺女跳大神,接着自家闺女的身体里飘出个艳丽女鬼……这是多么刺激人心灵的一件事儿,乔家母亲疯了不奇怪。
大乔未被吓疯,但也是被吓到了,伽澜婆婆便将嗜人记忆的蛊虫送进对方体内,模糊了那段记忆。
阿弃跟着伽澜婆婆返回南疆,罩着面具的秘术师驾着一团红雾将阿弃修复完整的尸体空运过来,收了剩余的天价尾款便又驾着红雾走了。
阿诗那禁止招聘美人入宫当差,小乔那具尸体算是物尽其用。
——
秋暮走出王后寝宫,已是沉夜。南疆的空气湿润,呼吸起来清新柔润。
杜鹃夫人,确切说是重生的阿弃将这段过往讲给她听时,脸上没多大表情,就像话本子里常用来描述心如死灰之人那般,故事的主角讲自己撕心裂肺的往事如同再讲一段无关痛痒的记忆。
但秋暮看来,事实并非她表现的那么淡定。若她内心不起一丝波澜,灵魂里不掺一点怨念,她是不会返回南疆复仇的。
没错,蒙孑说对了,她果真是来报仇的。
她承认小王子是被她毒死的,阿诗那也是被她栽赃的。看似复杂的投毒案件实则再简单不过。她披了阿诗那的**先一步进入王子寝宫打发走下人,再将早先动过手脚的密信交给阿诗那。阿诗那自然看不出邀她赴约的那封信上的字迹于两个时辰后会自动消匿,而信纸上早已写好的毒药方子就会浮现出来。
阿诗那百口莫辩,被成功嫁祸。
秋暮问她,那日晚膳,她同蒙孑说了句什么,蒙孑立刻带他回了寝宫。
她顿了片刻,却道:没什么,无关紧要的。
秋暮自然明白她和蒙孑说的那句话绝非无关紧要。若是无关紧要,蒙孑也不会当即把一个相貌丑陋的小宫女带走。
她说无关紧要,不过是不想告诉别人罢了。
另外,秋暮还有一件事不清楚,阿弃何时去的幽冥当铺,又同当铺交易了什么。或许她亮出自己的身份后能问出什么,但她还是没那么做,阿弃的故事讲得不算完整,主脉虽清晰,可细枝末节让人不明白。比如那个看似打酱油却贯穿悲剧始终的关键人物,蒙铎。
不止阿弃不了解对方,秋暮也一丁点参不透对方的心思。
当初这位尊贵的小王子牺牲自己成全大王子蒙孑,此种感情于黑暗王室明争暗斗弄死一个少一个的王位争夺战中,别具一格,极其清新。
可他后来又同他致爱致敬的哥哥争夺一个女人。当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谁抢我衣服,我剁谁手足。若说他是爱上了阿弃,也说不通。
当年,阿弃踩完铺满碎瓷器渣子的长毯晕倒在王宫门口时,据说蒙铎淡淡瞥一眼便离去,十分的不在意。
而阿弃被囚禁的那几年间他也没露过一次脸。假若说此人太过深沉,性格又傲娇,不理会阿弃完全是因为和没有选择自己的阿弃赌气,那么阿弃死后他多少应该烧点纸钱吧,可他却舍不得掏一个铜子买一打冥币祭奠一下死去的爱情。
据非官方的小道消息说,蒙铎笑得最多的一日,就是阿弃身死的那天。
若说他一点不在意阿弃吧,又说不通。
此番阿弃重返南疆王宫,他一早就认出她的身份。他竟联合阿弃报复阿诗那,蒙孑捉奸那段,就出自他的手笔。他亲自设计亲自参与表演,使蒙孑捉了他和阿诗那的奸。他淡定欣赏完被冠以**的阿诗那被蒙孑丢进蛇窝的情景后,笑盈盈对阿诗那说:“别怪我,谁让你曾经欺负我心爱的阿弃呢。”
出王宫之前,秋暮曾问阿弃,有没有觉得当年之事另有别情,否则蒙孑不会一夜之间彻底翻脸。
昨日于杜鹃花田间同她缠绵悱恻道着掏心窝子的情话,不知跟哪个睡了一宿后便翻脸不认人。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当时,阿弃道:“姑娘未曾走过我走过的那段路,便不能体会其中滋味。无论是何缘由,有何苦衷,我永远记得瓷毯的滋味,一颗心早就在那通往宫门的长毯上冷成灰,事实是怎样,已没有意义了。”
秋暮也甚觉有理。世上有太多以爱之名的伤害,可无论是何种伤害,伤害了就是伤害了,再是情有可原,也消不去往日留下的疤痕。
倘若要她在满是碎瓷渣上的红毯上走一遭,再体验一把繆毒虫钻心噬骨的疼痛极限,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活活死在自己前头……这简直超乎她的想象,反正她是不能承受的,不成魔不可活,成了魔定不会让别人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