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垒砌的王宫城门口铺着刺满繁花的红毯,毯上散落的花瓣一直延伸到王宫正殿。阿弃的喜袍旖旎拖地,扫过重重花瓣,衣摆惹了淡淡花香。
正殿的凤凰石柱旁侧,立着一排身着乌服的祭司,大殿中央则是百官及部落首领。
阿弃拖着华袍缓步靠近王座之上的蒙孑。今日,他梳妆得过于精致,晃于眉眼间的碎发拢起,露出饱满额头,镶嵌于王冠之上的黑玉宝石将他衬得冷峻不凡。
他的头发是微微带着卷曲的弧度,摸起来却异常柔软。
阿弃还未曾下跪行礼,王座上的人就将一只暗红色匣子丢到她脚下。
“大胆妖女,胆敢冒充伽澜氏后人,窃取我南疆国王后宝座,你说你是从何处学得妖术解开了祭司石锁?”
阿弃一瞬间只觉晕眩,之后便满心惶恐。她不知突然发生何事,心里是说不出的慌乱。
她拾起脚下石匣子里掉出的羊皮卷。
只是一张看起来颇古老羊皮而已。
蒙孑自王座起身,拾阶而下,清冷的声音响彻安静到诡异的殿堂,“若真是伽澜氏后人打破祭司石锁,为何这羊皮卷上没留下任何字迹。定是你冒充伽澜氏,强行破了石锁才引得圣女震怒,将写在羊皮卷之上护以南疆疆域的秘密文书消了去,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阿弃仓皇跪下,心里的茫然翻江倒海。她瑟瑟发抖,一直盯着地面看。
那双熟悉的王靴映入她的视线,她抬首望见他停在她眼前,她抓起他的袍摆,摇头道:“没有,我没有,阿弃没有冒充伽澜氏后人,从始至终是你们在说我是伽澜氏后人,我连伽澜氏是何都不知道,又怎会冒充。”
蒙孑弯身蹲下,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为了勾引孤王,你竟用这等肮脏手段,本王看错了你。”
他转步离开,她死命拽住他的袍角,拼命摇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假的,你明明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
他狠狠扯回衣袍,她被一道狠力甩到地上。
大殿之上,窃窃私语声中,她恍惚听到王座上的他将自己发落到了某个地界,她觉得耳朵出了问题,听不大清晰了。
她越发晃神之际,殿门外走来身着明艳华服的阿诗那,那身衣裳,似乎看着比她的还要华贵些。
只听阿诗那清脆响亮的声音道:“只将这妖女赶出王宫终身囚禁,是不是太便宜了她。此妖女冒充伽澜后人,罪大恶极。想要出宫,她需得踩一踩众位夫人为她精心铺好的长毯,才可平息众怒。”
阿弃顺着阿诗那的视线望过去,本是覆着花瓣的红毯之上已布满了破碎的瓷器,尖锐棱角泛起的寒光铺展到宫门外。
别说上面走一遭,看一眼都觉得脚疼。
阿诗那眉眼得意,望向王座之上的蒙孑,似乎再等对方的允许。
阿弃也望向那处高坐。往日那双时常闪着戏谑的眼睛此刻却漆黑深沉,脸上亦是淡然,只见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且第一个走出殿门。
殿堂内的祭司百官首领退尽,阿弃跪在原地,天旋地转。
唯有蒙铎凑在她耳边幽幽道:“这回你该相信我说的话罢。王兄,他根本不爱你。”
心思细腻的阿诗那命宫人脱去阿弃的长靴。
红毯之上尖锐锋利的瓷器碎渣将她的脚划得鲜血淋漓,不见一处完肤。她一步一步走在上面,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空洞,又似从未有过的专注。
下唇被自己咬破,嘴里却未发出一句痛吟。
从威仪的议政殿堂到王宫彼端的白玉石长门,数十仗长的红毯上留下串串血脚印。
走到宫门尽头时,她已摇摇欲坠。
阿弃唯一庆幸的是,这条疼到钻心且漫长过一生的长毯,她没有倒下。即便倒下也要倒在宫外。
这座王宫冰冷,荒唐,诡谲而肮脏,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虚伪,这里头找不到一句真话一丁点真心,死在这里都觉污秽。
白玉石门已被她抛在身后,她终于倒下去。
模糊的意识里,她重重摔在冰凉的石路上。身后端立着层层看笑话的宫人,耳边轰鸣着窃窃蜚语。
脸颊被地上的石子硌得生疼,闭上眼睛之前,她终于信了蒙铎那句话。
他根本不爱你。
第137章 【14】
窗外的莘木桃抽出新芽, 水池岸上的苔藓又添几重浓郁, 叶底的黄莺啼鸣两三声。
这次,阿弃不知又睡了多久。
她走下床榻, 慢慢坐到竹凳上。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有点不敢认。
发丝凌乱, 双眼凹陷无神,唇角苍白不见一丝血色。摸摸消瘦的双颊, 嗓音无力道:“巫婆婆,你看我这副样子, 是不是快要死了。”
巫婆婆抱着睡得正酣的孩子,静步走来,“姑娘不要乱想, 你只是睡得有些沉, 等过了春乏时节,你会好起来。”
阿弃摇摇头,“好不了了,我都不晓得已经睡了几年了,依稀记得上次醒来时窗外的桃木叶子上还挂着冰霜, 这会儿似乎要长花苞了。”
“阿弃记错了, 三日前你方醒过。”巫婆婆望一眼怀中的孩子, “前几日阿雨学会了走路,你还夸赞他呢。”
阿弃眸中辗转, 思虑一会才道:“我想起来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她推开半掩的门扉, 竹门深院外是望不到边的白色树冠,隐隐约约传来流水声。呼吸一口掺着青草花香的空气,幽幽一叹,“ 我越来越糊涂了。”
正午,阳光暖宜。阿弃坐在小院中的石凳上浅笑着。如今能让她笑的,惟有她的儿子阿雨了。
阿雨刚刚学会走路,正是上瘾的年纪,嘴里叼着根小木棒摇摇晃晃过来,“阿娘。”他奶声叫着。
阿弃将他嘴里的木头棒子抽~出来,“阿雨乖,不要乱咬东西。”
阿雨乌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恩。”遂乖乖依偎在阿娘身边。
石碾一角传来熟悉的草药味,阿弃望过去,巫婆婆正摇着蒲扇细细煎着坛罐里的草药,罐子里腾起缕缕白气。
她拉着阿雨走过去,“不要再熬嗜睡草了,我不想吃了。”
巫婆婆停住手中的蒲扇,“可是……你体内繆毒虫发作时,你可能熬得住?”
“熬不住也要熬,反正每日只会疼一个时辰,忍忍就过去了。”她抚了抚阿雨头顶的小辫子,“要是再这么一直睡下去,恐怕我连阿雨是怎么长大的都不知道。”
巫婆婆叹了口气。
夜幕方至,阿弃体内的繆毒虫便开始闹腾。她疼得从床上滚到床下,再从床下爬回床上,额头沁出豆大汗珠,连衣衫也全部湿透,她紧咬着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唯恐吵到睡着的阿雨。
可阿雨这娃娃一向睡的浅,迷糊间被轻微响动吵醒。小阿雨坐起身,看到倒在地上的阿娘,忙连爬带滚下了床,摇着阿娘的胳膊不停哭喊……
阿弃忍着疼痛,踉跄起身将阿雨抱回床榻,再安慰般抚了抚阿雨的头。她用白布将自己的嘴巴堵上,免得疼到失声大叫再惊到孩子。可繆毒虫制造的疼痛不是凭着坚忍性子就能扛下来的。
阿弃又疼得摔下床。
巫婆婆闻到响动推门进来,忙扶起阿弃,又抱起啼哭的阿雨哄了半响儿。
“还是服下嗜睡草吧,若是日后天天这样不止自己难受,岂不是要吓坏了阿雨。”
阿弃擦擦额头的豆大汗珠,“以后我发病时,婆婆就将阿雨带走。一个时辰而已,不要紧的。”
只半个时辰,阿弃就疼晕过去。
醒来时,阿雨就躺在旁边。翘翘的睫毛,略微卷曲的小辫子。阿雨同他长得很像。
她已经很久没再忆起他了。自从两年前她晕倒在王宫门口,她的心就彻底死了。
她被囚禁到南疆国边境的一座山林古院中,院门口守着几个侍卫,貌似保护,实则软禁。
她从门口可以望见不远处有一条湍急的溪河,溪河两岸是茂密的古林,长年氤氲着雾气。
自一年前阿雨降生不久,她体内的繆毒虫便开始发作,刚开始她抵制嗜睡草,坚决不吃。毒虫在她体内越发嚣张,好几次她疼得差点自我了断。后来巫婆婆劝说多次,才服用了嗜睡草以压制毒性。
一年之内,不知灌下几亩嗜睡草,且数量越发呈上升趋势,自然嗜睡的时辰亦成正比。巫婆婆说有一次她睡得有点久,足足有五天五夜。以至于小小的阿雨以为她的阿娘很会偷懒,总是赖床大睡不跟他玩。
阿弃若是醒着便会教阿雨读书写字,她希望阿雨长成一位知书达理之人。
毕竟他是王子。虽没得到他亲爹的认可,可他血液里留着一半的王家血脉。或许他的亲爹终生不会认这个孩子,又或许他亲爹根本不知道他有个同他长得极相似的儿子。
毕竟,两年来,他从来没踏进这小院来看看她们。
阿雨是个机灵活泼的孩子,长到三岁时,求知欲很强烈。
比如他会问,为什么青蛙长了四条腿,为什么蛇没长脚,大青虫没长牙是不是因为经常吃糖果,大雁和乌鸦是不是亲戚,老鼠是不是蝙蝠它妈,他喜欢蹲着撒尿的感觉,为什么阿娘要逼着他站着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