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笺见此,捻着手中佛珠不急不缓地走开了,不见一点情绪。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浅姑,像是好几日没休息好似得面色青白,眼下顶着两个黑眼圈,望一眼那道远去的僧袍后快速冲进房间。
将木门阖上,急忙凑到床榻边,“你让我一早召集了不少百姓就是来看这一幕的?不是砍了人家的胳膊么?怎么改成……改成把人贞操给办了呢?”
阎小鱼慢悠悠起身,拾掇拾掇微皱的衣裳,“我砍了他胳膊,天下人骂我;我睡了他,天下人骂他。”
阎府发生的这件大事很快被传得满城皆知,甚至被提到议政殿上。皇帝大怒,众官愤慨,遂招迟笺问罪。
迟笺着一身浅淡僧袍,步履轻盈走进议政殿,彼时大门外斜射进几缕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光晕,神圣不可侵犯。
君臣见此,不由得疑惑,实在没办法将眼前的圣洁高僧同传说中的淫乱污僧联系到一起。
皇帝龙颜微恙,捋着龙须问:“迟笺大师可有听闻近日城中百姓口中传言。”
迟笺敛珠道:“可是关于贫僧的。”
“正是。”
“贫僧却有听闻。”
“那……大师可有辩解之言?”
“未有。”
满殿哗然。
“贫僧有罪,有辱佛门,愧对天下,贫僧自会领罚。”迟笺面色沉静,继续道:“但请求陛下允许贫僧将潜伏于城中的妖孽收服,再领罪受罚。”
迟笺走出皇宫大门,一路尾随大批百姓。淫僧,妖僧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面不改色,端端正正向阎府行去。
阎府内花枝葳蕤。阎小鱼端了本佛经倚在回廊一角,脚下的野猫殷勤得蹭着她的软靴。
迟笺望望正中的日头,穿过斑驳的回廊,与揣着佛经的阎小鱼拂肩而过。
阎小鱼不经意掉了手中佛卷,慢悠悠拾起,弯着眼睛瞅向前方那道僧袍,“大师,今时今日,心情可好?”
僧袍微微一顿,“还好。至少能让小鱼开心一些,今日恐怕是你这些年来笑得最多的一日。”
笑容僵在眼底,须臾,阎小鱼唇边才重新弯起笑意,“大师又唤我小鱼了,我可记得当年大师曾对我说过的话。”
昔年,悬空寺四空门,他为她烧了几碟素菜,他道:小鱼,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了……
往日的记忆如灰白浅淡的水墨画一样,重新铺展在她心头。
迟笺听了,未曾言语,迈步走向厨房。
正午的日头越发燠热。
半个时辰后,迟笺返回,手中多了一只汤碗。
他将汤碗放在阎小鱼面前的青石桌上。
乳白糯米间点缀青色莲心,是一碗卖相极佳的薏米莲心冰粥。
阎小鱼半眯着眸子望望廊外的毒辣日头,的确是碗时宜养生的冰粥。她弯腰把冰粥喂给身边的野猫吃。
门外阵阵喧嚣,须臾间,阎府大门口涌进大拨百姓。
“将那淫僧交出来……”
“妖僧滚出来……”
最终,迟笺被绑着赶到离阎府不远的一处破旧戏台。
戏台中间围了众多百姓,站在最前面的是四位身着怪服散发赤脚的捉妖师。
这四位号称四囚山人,降妖伏魔,名动僵北,听闻新安城出了妖邪,日夜兼程往帝都赶,还是来晚一步,被个白净的小和尚抢了先。
反正这和尚名声毁了,趁机除了他,才好捉妖领赏。
四山人合力幻出个满是“囚”字的结界将迟笺禁锢。
四人煽风点火鼓动谩骂,愤怒的百姓们将手中的残叶烂果臭鸡蛋通通砸进囚字结界,囚字结界只进不出,纷纷杂物便全数落在迟笺身上。
“将淫僧逐出帝都……”
“淫僧浸猪笼……”
“焚烧,将这不知廉耻毁佛界清誉的妖僧烧成灰……”
唯有媚娘上前阻止替迟笺说好话,结果又被众人拉下戏台一顿打。
新安城出了四个能降妖的高人,百姓们再无忌惮,口口声声道淫僧乱世不可恕,恨不得亲眼看着这位生得沾花惹草的和尚被火烧成灰方解心中怒火。
至于这怒火从何而来,无知的百姓从不问缘由,只要有人拱火,他们便随波逐流,毕竟根植于心的愚蠢易燃易爆炸。
面对众人的谩骂及恶意,迟笺闭眼持珠,道一句,“阿弥陀佛。”
阎府的青砖墙上飘上一道身影,阎小鱼立在墙头上观望不远处戏台上的热闹。
往日,她百折不饶爬着墙头,只为去见他。
今昔,她漫不经心立在墙头,还是为见他。
流年辗转,站在墙头上的她,心境大不相同。
墙垣上又闪上一人,浅姑唇色苍白,掩口轻咳一声, “你成功将他毁了,开心么?”
“本以为我会挺开心,可见他受罪我也没什么感觉。只是隐隐觉得为当年的自己出了一口小气。”她转眸关切询问:“你唇色失常,这是害病了?”
浅姑侧头,又轻咳了一声,“……今日日头有些烈,恐怕是中了暑气。”
“可惜了那碗消暑的冰粥喂给了猫。”
浅姑望着戏台之上被众人践踏那道人影,接话道:“是呀,可惜了,他顶着一众谩骂蜚语穿越重重街道回到侍郎府,只为做一碗消暑的冰粥。”
阎小鱼似是有些没听懂她的话,“咦?”
“没什么。”浅姑笑笑,“反正现在的你,是不会懂得。”
夜幕垂下,一场暴雨突至,驱散一众围观百姓。浅姑也早已不知去向。硕大雨幕下,只留破旧高台之上被困的迟笺与台下站着的阎小鱼遥遥相望。
两人之间,隔着三丈雨帘,万缕千丝。
迟笺闭眼念诀,片刻后,一声嘶鸣划破雨夜,一尾白羽大雕衔着一片硕大荷叶杳杳飞来,于半空盘旋两周后撒开爪子,荷叶便轻飘飘地落在阎小鱼头上。
阎小鱼取下遮雨的荷叶靠近满是囚字的结界,“你都狼狈成这个样子还想着为别人遮雨……罢了。”她丢下荷叶转身要走。
“小鱼,将情丝取回罢。”哗哗的雨声掩盖不住他淡淡的哀求声。
阎小鱼转身,湿发紧贴着前额,有种冷凝之美,“我的事不牢大师费心了。听闻城中百姓联名上奏朝廷,要将你火焚,你闲在此处想想细节吧。”
冷笑话讲完,阎小鱼飞向雨帘深处。
第98章 【20】
四囚山人面圣, 大吹降妖能耐, 又往迟笺身上泼了不少脏水最后提议将如此妖秽之僧焚了方可还佛门一个清净,皇帝迟疑片刻, 还是准了。
迟笺被带入火刑场后,又被一道御旨给放了。
只因四囚山人太过自信亦太过废柴。四人以为法力高深能轻易困住沽名钓誉的迟笺大师, 却不晓得是迟笺从始至终未曾反抗过,实际上欲借四囚山人之手安抚百姓顺便自我惩罚。
不过下了一夜暴雨, 新安城中连续数十人被吸走精气阳寿,被害人一夜之间发如雪。
四囚山人见势,跑了。
慌不择路的百姓及百官只得再次请奏皇帝暂放迟笺捉妖以缓帝都之危。
迟笺下了火桩后, 午后的天空倏地卷起大团大团乌云,伴着电闪雷鸣, 似要吞天灭地。
刑场街道,众人奔走躲避。一时之间,街巷空空,寂静无声, 仿若死城。
唯有迟笺停在原地,仰首望着突变的天象, 空中闪过几道火球,不知砸向了何处, 迟笺将手中佛珠抛向雷火, 轰隆几声天雷后, 乌云散去, 天地又恢复如常。
百姓们惊奇地走出来, 望着阴晴不定的天空指指点点。
迟笺走到曾囚困他的破旧戏台上,身后尾随着大批百姓。他站在戏台高处,望着台上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双手合十,昭告众人,“妖孽将死,日后,城中百姓可安然度日。之前贫僧言行失德,有辱佛门,愧对苍生,今日在此以死谢罪,还佛家一个清誉。”一挥长袖,身后多出个火刑桩子。
旁观百姓皆哗然,迟笺空口一句妖孽将死不足以服众。他们连妖孽长成什么模样都没瞅见,甚至公母都不晓得,怎么突然就快死了,百姓们纷纷叫嚷妖孽在何处,既然妖孽将死,不如让妖孽现身让他们见一见方可安心。
迟笺遥遥望了望天空中一团若隐若现的雷云, “妖孽……已灰飞。”
议论不止的百姓中走出一位白髯老者,“敢问大师,妖孽为何妖,被妖精吸走的精气能否回来,因老朽听闻妖精体内生有妖丹,妖丹一毁,那些被他汲取的精气阳寿就可自行回到各自体内。大师既说妖孽灰飞,便是妖丹一同被毁了,可我等为何仍是这幅老态龙钟之相。”
“阿弥陀佛,再此作祟的乃一只天蚕,已受了天谴。如今施主们阳寿未回,只因时机未到,时机到了,自会恢复本来样貌。”
这和尚所言,玄之又玄,百姓们捧着一头白发众说纷纭。
迟笺双手合十,阖眼诵默古经文。
阎府。
阎小鱼正在兵器房拭擦手中一把宽刀,大门倏得被撞开,浅姑一身血迹扑到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阎小鱼丢了手中兵器,忙扶起浅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