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
天帝轻声呼唤她的名,深深蹙眉。仙子对他是爱或恨,他都甘之如饴,前途是明或暗,他都欢欣以赴...唯独,唯独不要视他如无物。可婉露眼中一片落寂,言语中甚至隐隐透露出一丝疲惫与厌倦——这让他惊惶无措。
他探手,想握握她的手,那人却抽袖起身,冷声道:“夜深了,天帝该回宫了。”
最近,他看了太多她的背影,那一抹蓝色瘦削单薄却站得笔直,饶是天地倾轧,也决不低头。
他爱她的傲骨,却也恨她的固执。
天帝心机似海,能计善谋,万物不过股掌之中。唯有她,他无计可施,莫可奈何。
实在难堪此间压抑的沉默,那仙姿绝然的天帝,踏着月光而来,踩着珠芒而去。途中经过莲池,他登上白石桥,放目四望,莲叶何田田,更无一花立。
莲池莲池,虽还连着,却太迟了...吗?
不知在桥上立了多久,沾染一身清霜的天帝,终是回了紫微宫。
入主云仪宫两日有余,凤冠婚服皆试身妥当,只待明日与天帝执手入殿,完毕周礼。明日便能嫁与心上人,本该是欢喜的,沧云兮却怎么都开怀不起来。缘何她都来了两日了,寂遥都没来看看她?
实在难耐心头的思念,她放下贵女的矜持,发去数封传音符,只得过一次回复:礼不可废。
她也不是蛮横无理之人,那人若是肯温言软语地哄她两句,她倒也能安安心心地等着。可只有冷冰冰的寥寥四字,这是打发谁呀?
都说当今天帝圣心难测,她原是不信的,可如今这般若即若离,争教她抓肝挠心。明明,明明三月前还不是这样的,她那知冷知热周到熨帖的翩翩仙君,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行,我等不到明天了,今晚一定要见到他!
思及此,沧云兮将西王母所赐的瑶池杏雨收于袖间,带上佳酿乘着夜色,寻天帝去也~
闪身来至紫微宫,便见宁笙正要往殿门里去,她忙轻声唤住她。宁笙定睛一瞧,这仙侍打扮的小仙子竟是天后娘娘,不免大吃一惊。
暗叹这云兮仙子果真豪放率性,连沧云宫的脸面也不顾了,寻夫都寻到紫微宫来了。
“寂遥在吗?”她压低声音问。
“陛下不在宫中。”宁笙微微摇头。
“不在?这么晚了,他去哪了?”
唉,还能去哪...宁笙暗自叹息,面上却浅浅笑着,恭顺答道:“宁笙不知。”
这小仙子,枉费自己待她这般好,可她心里仍是向着寂遥的...哼,你不跟我说实话,那我便自己去找!
念及此,沧云兮也不与她多说,转身就要走,却听宁笙又道:“云兮仙子,明日便是封后大典了,还是早早回去歇息的好...”
“大婚前夜,明明身处同一片宫阙,我却不知自己的夫君,究竟人在何处...”沧云兮惨淡一笑,“是你,你能睡得着吗?”语毕,也不等宁笙回答,即刻抽身而去。
此时她的心头,萦绕着种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曲曲折折,绵延逶迤,最后都指向了一个人——婉露。
一路打听,她总算确认了琅嬛阁的位置,那真是一处,偏僻冷清的宫址。甫一行至琅嬛阁门外,便见一银袍玉冠的修硕身影自门内从容步出。
眼前的人,绕是天崩地裂她都不会认错。
“寂遥?”
看清来人,天帝有刹那的茫然,但也只是眨瞬间的情绪裂纹,他很快回神过来,沉吟道:“我们换个地方。”
天河畔
曾几何时,他在这起伏翻涌的星芒之上置了一艘画舫,同他心爱的蓝衣仙子共酌一壶甘醇的长白酿。
聪慧的仙子婉拒了他的盛情,他的心意随酒香顺星河飘荡远去,至今杳无音信。
沧云兮静静睇着对面一派风流的天帝,只见他提酒,举止优雅地将泛着莹莹光华的玉瓷杯盏斟满,那郑重其事心无旁骛的模样,好似正在做一件,于他意义非凡,顶顶紧要的事。
“你和婉露仙子…”沧云兮对他递来的酒杯视而不见,直奔主题:“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堂堂沧云宫的小主从不是温顺的猫,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将目光从掌上的酒盏抽离,他沉静地看着对面的仙子,华发金眸艳丽无双,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可是…
“如你所见。”他复又垂眸,轻酌了一小口酒,酒香在唇齿间缭绕,人却愈加…清醒了几分。
如她所见?
沧云兮怔住,又只寥寥四个字,便潦草交代了吗?泱泱九霄的至尊天帝,值此明日大婚之际,竟是连一个小小的谎言…都懒得编了。
“不,不,”沧云兮连连摇头,“不该是这样的,寂遥,你忘了吗?忘了我们整整一楼船的星光,忘了我们一同走过的山川吗?”
“兮儿,”天帝疲倦地叹息,“那一船星光,岂能与这浩渺星河相比?你明日便成为我的天后了,岂止这星河,茫茫九重天,都不过是你鞋面上的穿纹走线……”
不是听不出天帝的苦口婆心,然而此刻的她,只感到手冷脚冷口冷心冷,如坠冰窖如临深渊。
半晌,她才悠悠地问,“寂遥…”
“你爱我吗?”
矜贵的天帝缓缓放下酒盏,低垂的眼睫遮掩了那双褐色的瞳眸,只投下一扇月牙阴影,教人看不出情绪。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如缠身而上的野蔓,牢牢扣住她的咽喉。
你…爱她吗?
她竟不敢问。
因她晓得,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同样只是这般冗长的沉默。
“呵呵,呵呵呵...”她不禁低笑出声,“明天啊,明天我们就要大婚,明天,我们就成夫妻了...居然在这婚礼的前夜,还在问你爱不爱我这般剜心而无聊的问题...真是,真是太可笑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兮儿,你会是我的天后,是这九重天最尊贵的女人,该予你的殊荣礼遇,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寂遥静静看着她,眼里竟是少见的真诚。
听闻这贵重的承诺,她都不知,该哭或是笑了。
“明儿一早,就要举行婚仪大典,早些休息吧。”
语毕,无心纠缠的天帝消身而去,他离去而带起的风,纷飞了窗框下的轻碧纱帘,华美的画舫里只余下伤心凝噎的仙子,深深闭上了眼睛。
匆匆离去的寂遥登上莲池之上的白石桥,灯火煌煌的紫微宫明明就在眼前了,他却...停下了脚步。心底忽而吹起大风,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他无力抵抗,只能顺应这潮流。
遽然转身,毅然决然,去往风起之处。
琅嬛阁的殿门豁然洞开,门口长身玉立的是,去而复返的天帝。
那人大步流星,直直向婉露走来,然后于她身前站定,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婉露不明所以,掩唇笑讽道:“今儿这是吹的哪门子的邪风,天帝怎得去而复返?”
天帝眼中泛红,他真是见不得,她这明丽轻佻的样子。
也不过眨瞬之间的事,他猛地将蓝衣仙子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回过神来的婉露拼命挣扎,可她越是挣扎,他便搂地越是紧。
两人贴合一处,几乎密不可分。
“寂遥,你放开我...”
“婉露,你永远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永远不知道,我能为你做到何种地步...”他微微叹息,“你问今儿吹的什么邪风,我现在告诉你,这旁若无人肆意横行的邪风——是你。”
直至今天,直至方才,我终于醒悟,原来我可以放弃一切,唯独不能失去你。
得知这样的事实,素来冷清自持的天帝悲喜交集,心头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婉儿,你不能负我,你绝不能负我,我只有你,只有你了...”
于我而言,分开就是酷刑,不坦白就是负心,所以...你不能负我,绝不能负我。
他抱着她,紧紧抱着她,那是他所有且唯一的——珍宝。
前路漫漫,遥遥不可及,唯有她是真实的,唯有这个拥抱是真实的。数万载光阴须臾而过,漂浮的心总归是寻到了根,根化作藕,藕上生莲,莲又结子,最后长成一整片莲池。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间,莲心彻底红。
婉露啊婉露,你可...知我?
你可能...
知我?
大婚前夕,天帝一夜未眠。
他在安静地等待,等待沧云兮的决定。
他属实不该在此刻与她摊牌,可这颗心已经给了别人,他不想自欺,也不想欺人。所以,他放她一条生路,给了她整整一夜的时间下决心。
所幸一夜安宁,寂遥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淡淡道:“宁笙,进殿。”
今日帝后大喜,霞光普照,祥云漫天。寂遥向来是个冷清孤高之人,自登帝以来,绝少举行筵席宴会,此番封后典礼,大概是这数千年来,天庭最为热闹的一天。
天光透过窗棂,轻盈洒映在寂遥精致绝伦几无挑剔的五官上,他伸展双臂,任由仙侍们为自己将婚服礼冠穿戴好。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这是最为平常的一天,他周正好衣着,便该去上朝了。在巍峨的凌霄殿上,他仍是高深莫测,不怒自威的道人天帝。再没有神族敢小觑他一眼,所有凡仙都视他为表率,六界四海都在他脚下,泱泱天官三千,皆仰他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