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镇南府,南袖自认也是见过世面的,可她还从未见过哪家的聘礼队伍这般夸张的,光是护送礼箱的卫队便多达上千人。
仙织署截了上万条彩虹,揉化成丝,织入茜素红的云锦之中。礼官及仪仗便踏着这般华美的红妆,身后跟随万乘龙马,每匹龙马身后都拉着一车灵宝。
目之所及,皆是铺天盖地的红,遥遥无尽头。
天家仪仗一路西行,进入昆仑地界后,便向西王母递了份婚帖。
王母立于花苑中,静看那浩浩荡荡的礼亲队伍自天际飞过,她恍然想起,似乎也曾有人向她这般承诺过,会铺红妆千里,亲自将她迎娶...
可具体是谁,她着实想不起了。
哎,年纪大了,这忘性也大...不再深究,西王母掀开珠帘,转而回到内厅。施施然落身于贵妃榻,疏懒地倚靠着榻头,榻边小几上搁有一只青铜卷叶纹三足香炉,正轻轻悠悠地散着木樨香。
她深深吸了一息,满足地微微阖了眼,一双美眸半睁半敛,端的是秋波流转媚气横生,一行一止,皆是风情。
“哼,顺便送来的婚帖么?”王母冷哼一声,神情不虞,“那道人天帝也是个记仇的,人前奚落了他的小仙子,便这般折辱我...”
一个念诀,两指间尚未开封的婚帖立刻化为灰烬。
“可到底与西天沧云宫还有些来往,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她以手支颊,吩咐道:“云裳,将我那坛瑶池杏雨送去沧云宫,算作贺礼了。”
“是,娘娘。”云裳一如既往的冷清,领命之后便就退下了。
只余下西王母暗自懊恼,缘何这云裳再不化原形了?她还记得,青鸟张开双翅所带起的风,总能摇动珠帘,发出一阵清越声响,那是她曾爱极的声音。
可是,缘何会爱极呢?她怎么也...
想不起了。
天庭送去无穷尽的聘礼,迎回的,是美艳无边的待嫁仙子和同样无穷尽的嫁妆。秉着婚前不宜相见的礼数,天帝并未现身,而是由天庭第一女官宁笙,亲自前往南天门恭迎沧云兮下辇。
按照天宫的规矩,天后须提前登临天庭,并入主天后宫。随后斋沐三日,三日后同天帝举行婚典,受诸神礼拜,六界恭贺。
透过遮面的鲛纱扇,得以窥见前呼后拥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但唯独,不见那锦衣华冠一身清绝的天帝。
沧云兮不禁有些气恼,整整三月,除了偶尔回复的传音符,这人竟是一点都不惦念自己么?要知道,她身上这件出门嫁纱,可是费了她满满三个月时间才得以完成,不过是想让那人好生惊艳一番。
她向来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一派骄矜地将绵绵柔荑落于宁笙前来搀扶的臂上,趁机相问:“宁笙,寂遥呢?怎得不见他来接我?”
“仙子勿怪,天庭礼制如此,天帝天后需得成婚时才能见面。”
“我知这是规矩...”
灼目的天光透过仙鹤纹样的鲛纱扇,在沧云兮眉目间投落下黑白分明的光影,一双灿然金瞳,被这片氤氲光影染得忽明忽暗。
“可相思抵万金,真想见一个人,有的是法子...”
仙子口气中纠缠着丝丝缕缕的哀怨,宁笙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多言。
不过沧云兮这句话本身,她是认同的。真的想见一个人,有的是法子,或囚或困,或疯或魔,或生或死,有的是法子。
紫微宫位于整个天庭的北端,而天后寝殿云仪宫却处于南面,不多时,沧云兮便被一群前后侍奉的仙娥引至了榻处。云仪宫可谓是为她量身定做,知沧云小主喜豢养仙兽,天帝特地吩咐仙匠,在后院为其筑了一间兽园。要知道,唯恐灵宠伤人,天庭本是严禁私豢走兽的,一向严守礼法的天帝算是为着天后大大的破了一次例。
听着仙娥你一言我一语的卖乖奉承,先前对寂遥的那一丁点不满瞬间烟消云散,终究,他还是爱重她的。眼见仙子复又开怀,嘴角弯弯似新月,满是羞羞恬恬的小女儿情态,宁笙却莫名为她伤悲。
“咦?怎么不见婉露?”沧云兮疑惑:“她不是天庭掌事仙子吗?”
原是她着急寻人,一时没听宁笙自报家门,这会子才想起问问那蓝衣仙子。
“婉露仙子领了经文官一职,坐守琅嬛阁,如今的天庭掌事仙子,正是在下。”宁笙恭恭敬敬答道。
闻言,沧云兮面露讶然,不成想,不过闭门三月,这红极一时的婉露仙子便沦落成了小小经文官...她和寂遥,莫非是生了什么嫌隙?不过如今宁笙替了婉露的位子,于她而言自是再好不过,毕竟她俩一同被猴子追杀过,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
嗯,想起峨眉山那群泼猴,她就来气不打一处来,那群有眼无珠的野猴子,居然敢无视她身为兽族首领,白虎后裔的威严??哎,算了算了,自己都要成为天后了,跟一群猴子置哪门子的气...
哎,还有三天啊,还有三天才能见着寂遥...思及此,沧云兮便一阵苦闷,她是真的,真的很想见见他啊...
回想那人间半载的时光,一公子如玉,一美人似虹,携一乖巧小仙侍,载一楼船星光,于天地间徜徉...眠时明月拂面,醒时清风相送,共提一盏明灯,照看万千河山。
记忆中,那身覆三尺雪的翩翩公子,总轻轻浅浅笑着,宛似随时恭候,悄入美人绯梦。
可公子今夜不曾入美人梦中,而是悄无声息地来至了明珠遍地的琅嬛阁。
那日白钰乔装前来,与婉露在这里做了什么,他不愿去想,不愿去深究,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生气,不难过。
他很想质问她,为何眼中再无他?可他没资格质问,他要娶妻了,要与别的女子共枕同眠两厢欢好...他没有任何立场来质问她。
恍惚着,人已下意识地步入殿中,那抹镌刻进骨血里的蓝色身影,在夜明珠浅白的光芒中显得愈发柔和。
温山软水,眉慈目秀,一如...往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帝有刹那的惘然。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他早已...分不清了。
“天帝深夜来此,是打算在琅嬛阁就寝吗?”温山软水眉慈目秀的仙子,一开口却是冷如寒冰。
如今沧云兮入主云仪宫,他更需得洁身自好,以免节外生枝,是断断不可能留宿别宫他殿的,婉露此言,不过是故意激他。
他便受了她的激,轻勾唇角:“本座的确有此打算,婉露仙子且服侍本座就寝吧。”
“天帝惯爱享受,入寝出寝,都需得十余名仙婢侍弄,琅嬛阁清僻,除我之外再无旁人,怕是伺候不好您...”
“天下谁都可以说我奢侈,唯独婉儿你不行。”寂遥行至书案前,于她对侧落座,淡笑着:“这琅嬛阁,曾只有你我,再是清简的日子,也都过得。我如今注重享受,讲究派头,无过是为了树立起三千威仪,更显雍容有度从容不迫,才不敢教人小看了去。方能,在这神族林立的天界,争得一席之地...”
是啊,寂遥做事,总有他的讲究,她自是懂的。
“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些清简温吞的日子...你我都,再也回不去了。就像这琅嬛阁,再也不会是藏经阁了。”
寂遥一怔,随后摇头,语气坚定:“不会的,我们可以的。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定会给你,给我们的孩儿,一个名分...”
仙子叹气:“寂遥,你还记得南烟吗?你还记得,你爱她时的感觉吗?你不过是欺负我,没有一个高贵的出身,没有可倚仗的母族罢了...”
“不,你我都误会了...”
寂遥苦笑:“我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就爱上你了。白钰不过是问去了你的名字,我便心绪难平;知你有了所谓友人,我便怅然若失;透过你眼中的观尘镜碎片,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我气闷的,甚至连烟儿都无心关注了...”
“看到你跟所谓的玉郎仙君在一起,我连戏都懒得做全,撇下沧云兮独自回了天宫;在峨眉山偶遇隐居的你们,我惊慌失措,漫天风雪中,我动之以情试图挽留你;你来天宫为孟阙请仙丹,我晓之以理,再一次的试图挽回你,盼着你回心转意,可你...仍是毫无留恋地走了。”
“后来,我知你与他在青丘私定终身,我嫉妒得发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情绪失控,我把寝殿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十天,整整十天,你终于肯回来了,却是,却是向我请辞...”
寂遥苦涩一笑,眼尾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湿润潮气的红,这是当今天帝,绝无仅有的脆弱姿态。
“我试想过无数回,如若当初我真的娶到了南烟,我是不是...便不会再执着于你。可是一一推翻,不管我拥有谁,只要一想到你要走,你要离开我,我便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婉露,你不能离开我。”
他不是在恳求她,而是言简意赅的下达天帝法旨。
受得便受得,受不得...也得受得。
“呵,原来曾经深爱,也不过误会一场...”婉露摇头叹笑,“可婉露做不到,如陛下这般举重若轻,于我而言,过往种种皆是真真切切,绝无半分的虚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