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泉汲取了那颗兔子粪似的珠子,那些被人刻意剥离的记忆和灵力正在源源不断的回到她体内,她记起了生命最初时看到的十三钗的样子,她那时已经濒临死亡,不美不媚,像一只被抽干了精气的鱼干,枯瘦苍白,可杜泉却记得拿那双像是装满了整个星辰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温和,紧紧盯着她,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她记得陆吾,那时还是小少年的陆吾。
他那时就冷冰冰的,小脸绷得很紧,站在烈火中纹丝不动,就那么看着十三钗被火吞噬,然后把还剩半口气的小婴儿抱在怀里,他走了很久,杜泉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只能看着他越来越消瘦的逆光而立,眼神幽深,像是盛了一汪水,听到杜泉的话,那汪水涌动了几下,最后归于平静。
他闭着眼思索片刻,随后看过来,淡笑着说:“你这么说她,她也不会生气的,她那么费力才生下你。你们母女一样痴心不改,认定一个人便头也不回,说得话总会伤人心,却让人恨不得,怨不了。可你们又不一样,你比十三钗冷静,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杜泉对这番评价不置可否,笑了笑没有接话。
陆吾眼神恢复了清明,视线落在她腹部扫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他指着玲珑岛位于林后的村落,说:“那里原来有一片柿子树的,结果时满树清甜,红黄相间,十分喜人。”
杜泉没有印象,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从她记事起那里就长着参天松柏,跟岛上其他树木格格不入,笔直苍松翠,哨兵似的环住村子的后面。
她无法随着陆吾的思绪回忆往事,便看着人们都涌入岛上,又开始新一日的市集,海面上也有陆陆续续的商船和客船靠近,她抚了抚下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侧头看向陆吾说:“难道说……第一次的祭典,就在……玲珑岛?”
不然,陆吾和那些所谓的老家伙何至于兴师动众的赶来,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这个地方有些不凡的意义。
陆吾点点头,说:“是啊,就在这儿,那时玲珑岛地域宽阔,约是现在五倍大小,是周围最大的岛屿。然而,此处地质不稳,经过千年动荡,这里地震山崩,分散出零星小岛围在四周。当年,百年祭盛况空前,现在这规模还不及当时的十之一二。人族、妖族、鬼族、鲛族以及来自边陲之地的神秘国度,都遣了商船过来,联盟的诚意还是不少呢。”
“那后来,是出……了什么变故?”
陆吾皱眉,脸上露出不愉又疑惑的神情,他似乎也说不清分崩离析的□□在哪儿,只是捏了捏眉心说:“起因便是有一位神秘商客,在夜市兜售一种神奇妖物,可让身体的任何部分重生,即便你毁得只剩一颗心脏,一团脑髓,一根骨头,这药物也能令你重获新生,长出健全身躯。此药一出,原本各界生灵之前微妙的平衡便会打破。”
也对,妖族引以为傲的妖术,已经被人间的巫术、道术所牵制、鲛族赖以生存的续命之法,也逐渐被鬼族和人族逐渐建立起来的生生不息的轮回之力所制衡,若是再让人类获得此等神物,那么人类短暂而脆弱的生命将不再是种群的缺口。
人类或许能一族独大……
所以,这种不安逐渐弥散开,为和平盟约埋下隐患。
“那商人无……迹可寻么?”她又问。
她很好奇,谁要故意搅动平静的世界,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
陆吾垂眼看向水面,水纹抖动着,里头有个似有似无的银白影子,贴着船底,随波而动。他抿了抿唇角,眼神透出一丝冷淡,沉声道:“是的,来无影去无踪,至今仍无头绪。也是因为这个事,各族开始互相猜忌,直到银九和他的那些个无法无天的朋友,闯入归墟国,传出鲛族尸油可做长明灯保存魂魄不散尸身不朽的传闻,姬无命又向秦皇献策,长达百年之久的混战便开始了……”
船身晃了晃,一股冷气窜到了他脚底,陆吾挪了一下脚,离得杜泉更近,那寒气便退了。他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杜泉大约猜到接下来的事,可她不会认为是银九主导了战乱,毕竟从他到归墟国,又到传言泄出,中间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谁能说,这个传言不是有人借着银九的这次行为而散出去的呢?
“我知道你不信。”陆吾低声说,随后拍了拍她的肩说:“其实,我也不信。只是有些事太巧了,巧到……那些事都像是为银九量身定做一般,严丝合缝,让人不得不信。”
杜泉摊了摊手,无所谓道:“事情总……归是有个真相的,只……是时间迟早的事,我有预感,这一次,那个幕后黑……手一定会露出马脚。”
“是么……”
“等着瞧吧,银……九不会再让它们得逞的。”
一股细风从水面卷上来拂过她的发丝,杜泉抬手抿了抿,笑得越发解气。
她信心百倍,冻得发红的小脸上精气十足,陆吾有些恍惚,仿佛年轻的十三钗又活了,站在这儿同他说世界如何之大,男人如何之蠢,人间灯火印在那双琉璃似的眼睛里,让年少的他心生向往,却在看到她血淋淋地倒在地上,魂魄被冥鬼撕扯吞噬时,对这所谓的尘世失去了所有期盼。
这地方不是很好么?为何会杀死她……
“呜呜……”忽然有一阵歪七扭八的号角声传来。
杜泉越过陆吾的肩头往海面上看,竟瞧见一身白衣的楼月生正立在后面的船板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第九十一章
也不过数日未见,杜泉在看到楼月生时却分外高兴,用力挥动手臂。
楼月生跳到她船上,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摸着鼻尖说:“瞧瞧你这邋遢样子,真给咱银公馆丢面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山沟里逃出来的傻妞。”
杜泉笑笑,她现在穿得确实比较寒酸,头面也不搭理,齐肩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嚣张地支楞着,身上冒着浓浓的傻气。
不过她也不介意楼月生的话,一个劲儿往他身后的船上看,抿了抿唇无声询问。
楼月生挑了挑眉,在她额上敲了一下,说:“嘿,杜小泉,你是……怎么回事?之前是谁逃命似的要离开那家伙,这会儿又眼巴巴地望着,怎么?以为银九会来啊,嘿,他偏就没来。”
“那你怎么……”
“我闲。”
楼月生说完就搭着她的肩,将人带到了船舱里。杜泉扭头才发现陆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小莲和小荷识相地守在门外,杜泉被按坐在铺上,楼月生搭脉探查,随后点点头说:“脉象还算稳固,不过,你现在还是孕初,不可仗着法力有所提升就过度耗费,还是得多休息才是。”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说:“银九特意为你提炼的药,每日吃一粒,对你和胎儿很好。”
“嗯。”杜泉收起来,看了看却没吃,捂着嘴干呕了几下,白着脸说:“现在,我真不想看到这些汤汤药药,真的很……呕……”随后跑出去吐了一会儿。
吐完又晃悠地走回来,压低声音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来给玲珑岛送东西。”楼月生看她脸白唇干,也皱起眉头,或许他还没见过害喜害得这么厉害的人。
杜泉歪歪地靠在被褥上,吸了一瓣橘子,清甜的味道缓和了一阵阵翻涌的恶心,好奇地问:“银公……馆和玲珑岛还有往来?什……什么东西?”
楼月生笑得神秘,指尖点了点额角,说:“还记得那个差点把你拍成肉酱,又一路闯入禁地的蛇身怪物么?”
“记得,怎么?”
“那就是这次我要送给玲珑岛的,多年来,玲珑岛一直向银公馆提供一种海岛深处的药物,供银九专研复活泉客的法子。而银九也会替他们制造那种邪物,制成了便送过来,坏了的便就地斩杀,用它们的魂魄镇压禁地邪气。以物易物,互惠互利。双方的买卖从很久前的百年祭便开始了,坚持到现在,也是不易呢。”楼月生取出烟斗正要吸,似乎想到杜泉有了身孕,于是嚼了一根烟丝,又把烟杆收了起来。
杜泉现在有些疑惑,小声问:“那制出的邪……物有多少?靠……什么喂养?”
“你觉得呢?”楼月生又把问题跑回来,嘴角挂着一丝邪气向她挑眉。
看来,邪物吃人这事……银九也知道。
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就是同谋。
可她又迅速强迫自己冷静,把所有的来龙去脉细细捋了一遍。她有一处想不明白,那就是玲珑岛出事那日,银九也来了,只不过他比别人晚来一步,那他来这里的本意是什么?
楼月生翘着二郎腿,侧头看向窗外,这么望过去真是一片富饶祥和的情景呢,可谁又知道,此时在某个黑暗处,又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他们,不知道,所以才能如此厚颜无耻的开心畅快。
他收回视线,将烟丝梗从牙缝里捏出来包在丝绢手帕上,随后扔在一旁,他站起来抻了抻袖口,说:“我要进岛了,回来后再和你细聊,今日不要随意走动,岸上人多别被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