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作响,他伸起戴枷锁的手比划。当时她对着轩窗绾发,他要去抱她,可下一刻周遭便变作了火光滔天的地狱,重现当年她破败地趴在燃烧的门槛上却被拖回去的惨相。
“织楚成门,一片焦土。十年了,她被那些畜生害死了足足有十年!”他目眦尽裂,大声而怨恨地怒吼,“这就是淮城,这就是我付出那么多的城,你现在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歧途!”
铁怀恩拼尽力气嘶吼,虚脱地箕坐在地,声音已带着哽咽,眼睛不似往日平静。
堂外哗然,堂内沉寂。
铁怀恩作为捕头,上擒江洋大盗下制街霸蟊贼,因此树敌颇多,每每受伤其爱妻晚娘总能备上最好的药膏照顾,二人诞有一子,从小把铁怀恩当榜样。
是夜,竹影飒飒,婵娟静美。晚娘心疼地为他涂上药膏,恼道:“义儿没大没小也就算了,你也跟着胡闹。今早刚挨了流氓一棒槌,疼不疼?”
铁怀恩道:“有你上药,我还疼什么?”
晚娘恼他说浑话,没再吭声,铁怀恩看着满是操劳痕迹的手关怀道:“听说城隍庙来了老道士,很是灵验,明天放衙我去求两个护身符,你一个,义儿一个。怪我平时招惹了太多仇家,害你上街都不安稳。”
晚娘道:“那是你的梦想,你从小就想当除暴安良的大侠,不怪你。再说了,你忘了小时候明明是你最爱欺负我?”
他从小就爱欺负她,她从小就喜欢他。小时候他扬言要当大侠大英雄,她便自告奋勇跟着他。铁怀恩嫌弃过,戏弄过,可当她真的遇到欺负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孩童间的感情总是那么纯粹,喜欢便是喜欢,没什么海誓山盟之死靡它。
此刻重提往事两个大人都热了脸。
晚娘笑道:“你怎么现在还记得抢糕的事,要是抓贼时也记得我的唠叨就好了,遇到悍贼不要硬冲,上次躺了十天半个月还记不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么多年了,糕上撒了什么果仁我都清楚,还有那口梅花糕很甜。”铁怀恩答非所问。
晚娘气得拍了下他的伤口,他闷哼一声,她决定不再跟病号置气,妥协道:“那明日再为你做屉梅花糕。”
二人吹灭了灯,拥被而眠。
翌日铁怀恩请了假早早放衙,先去银铺取回前几天定的银镯子,又去城隍庙好说歹说茶都喝了三盏才让那老道士答应开光。他揣着两副辟邪保平安的镯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喜滋滋地盘算这次衙门放了三天可以带妻儿去哪玩。这个时节放纸鸢最合适不过,西山的晚霞桃花也开了。
他想起幼时的梅花糕,想起晚娘小时候又瘦又小,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自己用竹马为她打下井边硕硕的青梅,然后两个人躺在井边捂牙。
街道有些嘈杂,居民们往来奔走,嘴里喊着走水了。不详预感涌上心头,铁怀恩加快步伐跑到院子里,浑身的血刹那被抽空,脑袋嗡地声炸了。
银镯坠地,烧得通红的房梁轰地声坠下,火肆虐又膨胀,嚣张得要把远处西山的晚霞桃花也噬掉。
一个小孩子扒在院门口望着他,左右瞧了瞧递来一张纸条。
杀意与寒气从后脊一层层爬到头顶,分明是暖春,他却觉得比严冬还冷。
铁怀恩撕碎了凶手的信,悲怆一笑。
何等讽刺,何等悲哀,他为这座城战战兢兢多年,擒作奸犯科者无数,到头来却落了个家破人亡、妻逝子夭的境地,昔日感他敬他的邻里在真正时刻却选择隔岸观火独善其身,没有人理会哀啕的幼子与妻子。
他曾誓要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保护天下人,可到头来却连最重要的家人都护不了。世人夸他铁面无私,可在铁面无私前他连普通人都做不了,统统化为乌有。
“晚娘死的那刻那个心怀慈恩的铁怀恩便已随之葬身火海。怀恩怀恩,我最后怀的是谁的恩?”铁怀恩仰天一笑。人总是喜欢三言两语宽慰他人放下执念,既然已是执念,又怎能是三言两语放得下的,若三言两语便能放下,又岂配叫执念。
“草民时常在想,若我当初没有做这个除暴安良的捕头,是不是一切就都不同?”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需要回答,谁的心里都有答案。铁怀恩重重一叩首,感谢县衙对他的十年栽培,再也没起来。
一滴血撕开唇缝滴在地上,血水四处溢开,灰蒙蒙的冬日忽然又下了雪,落得天地冷清几分。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谁又在哼那首郎骑竹马来的歌呢。
作者有话要说:
*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_百度汉语
[作者]
贺铸(宋)
第8章 花不如
周涣跨出门。
雪已停了,圆滚滚的麻雀站在沾雪枝头上,喙下是一粒红彤彤的果子,踩雪的声音由远及近,雨师妾站在冬柿树下仰头听雪落伞的细微声响,微微偏头,一双冷清清的瞳仁儿倒映着周涣的面容。
“事情解决了,喜儿刚被接走,早晨多谢你。”他还不习惯这么正经道歉,不敢也不愿瞧那张冰冷的脸,偏头对着雪说。
雨师妾放下手,艳丽的眉眼浮现冷讽之意,讥道:“我残暴冷厉,最喜折磨□□他人,兴许这次你捡了命,下次便死在我手下,不必言谢。”
周涣打好的道歉草稿一击溃败,咬牙怒道:“雨师妾,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别总是冷嘲热讽……”
“……不是道长讽刺在先?”冷笑一声,她踏雪而来,每一步似踩在刃上,气场压制下周涣竟颤了颤,步步后退,直到踩上一截枯枝,她蓦然停下,嘲笑道:“欺负小孩子太没意思了。”
“雨师妾!”麻雀震飞了,周涣心道我是孟惊寒的徒弟我是孟惊寒的徒弟,这个人是师父的好友我不气我不气。
做完心理疏导,周涣努力用平和语气问:“铁怀恩是怎么回事?在赵家时他突然变大,疯魔了般。”
“崇明玉使然,断玉琀使的手段。”她也没想到崇明玉已经邪化到这种地步,搜寻崇明玉的进程得加快了。
“崇明玉竟有这样的作用,当真是邪玉……”周涣惊讶,“那崇明玉呢,被你拿了?”
雨师妾拢紧衣衫,不让北风吹走所剩无几的体温,道:“你问得太多了。”
接下来便无话可讲了,左顾右盼,见她下意识缩紧衣衫,心道要不要请她喝杯热茶?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有恩在先,他很是感谢,林记新来的茶博士是京都九重城来的,会沏一种绵长甘甜的热酥酪。
还没开口,街角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一股浓烈脂粉扑鼻而来。浓妆艳抹的胖女人见到小道士,绿眼皮下双目发光,朱红大唇一启一启:“青涯小道长原来你在这!”
“花妈妈?”周涣走过去,行礼,“无量寿福,你怎么了,喜儿回醉花阴了么?”
赵文彬乃铁怀恩所杀,铁怀恩被缉拿归案后,喜儿便被无罪释放,由花不如带回去了。除却昨日还没见到她,不晓得状态怎么样。
“不好不好!”花不如焦急道,“我找你就是为了喜儿的事!”
花不如现在对他是又敬又爱,刚才还拉着他想请客,周涣想起每次找喜儿时楼里莺莺燕燕姐姐妹妹的热情连忙拒绝了。
喜儿?周涣耐心道:“你慢点说,喜儿她怎么了?”
花不如瞥了眼雨师妾,觉得她有些眼熟。雨师妾垂下眸子不再说话,晴日雪光衬得愈发冷白晶莹,这样低眉顺目的模样让人想起庄周口中的姑射仙子,路人看到只是认为是个跟着道士的颇为端雅出众的美貌小姐罢了。
周涣咳了声。花不如移回眼神,道:“喜儿……喜儿撞鬼了!”
醉花阴披绸挂缎的房间里,喜儿躲在床榻上,似乎要将自己挤进墙中,见到周涣如同见到救命稻草,猛然扑过去跪在床边,死死抓住他的袖子。周涣雪青色的外衣被水葱指掐起道道褶痕,洒着斑驳阳光。
喜儿的手指颤抖地指窗外,豆大泪珠滚落不停:“有鬼,有鬼!”
花不如关切道:“青涯道长,喜儿有事没?是不是真的有鬼?怎么进了趟班房就吓成这样?是不是那狗官让人欺负她了,老娘这去撕烂他的嘴!”说罢撸着袖子要闹架。花不如的吵架功夫一流,据说当年淮河画舫业竞争太大,百舸争流,大家互相背后扎小人希望对方倒闭,因此花不如骂哭好多画舫老板。
周涣连忙拉住人,若真放由她去衙门不晓得多鸡飞狗跳,铁怀恩的事激发民怨千层浪,县令乌纱帽都是不稳的。
阳光掀开紫竹竹帘照进来,望了眼喜儿,喜儿一双杏眼泪眼朦胧。周涣又头疼了,昨夜他给了她枚白玉刚卯,怎么不仅没防着鬼,反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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