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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受长生 (云汜)



  有好心人给块铜板,满是猪油与污渍的铜板在碗里转啊转,叮叮当当地响。周涣看见一个好肥的背影,认得是西街杀猪的。干娘拉着他,磕头磕得更勤:“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这句话像是梦魇,从夏去到秋来。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农正司传来消息,说今年有场大雪,让民众注意屯粮。街上人们的脸色都被淡淡的忧愁笼罩,人们在茶馆里谈论当年饥荒时如何易子而食,行人渐渐少了,给他们钱和吃食的人越来越少了。

  直到那天,有小公子丢掉一个啃了一半的糖人,干娘为他去抢,一贯体力好的她居然落下风,刺目的红爬上裤管。

  适时有游医在附近,好心搭脉。干娘嘴唇发白,喉咙发干,焦急地询问结果,一边把他喊来交代后事。她怕自己死了。

  大夫姐姐微微一笑,拢袖道:“大娘不必担心,是喜脉。”

  人群嚯地一声,虎大娘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眼角快要撕裂了,吞吞吐吐说出那个字眼:“喜……喜……喜脉……”

  大夫姐姐笑着:“是,方才剧烈运动,险些滑产,吃着安胎药便好,大嫂日后也要注意。”

  虎大娘的脸一下子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嘴里嗫嚅道:怎么可能,我丈夫已经走三个月了……

  大夫姐姐耐心地推算了遍时间,确定诊断无误,受孕时间是她丈夫快离家的那段时日。

  人们嘀嘀咕咕,虎大娘愈发难以置信,嘴唇发颤,推开围观的人,牵着小周涣往破庙走。

  路边长了很好的秋菊,文人墨客喜泡菊茶,小周涣摘了一朵,弹开上头的蚂蚁,放在嘴里当零食嚼。花一点都不好吃,但能充饥,抬头看干娘。听人讲,干娘夫妇一直想要个孩子,但都无果,不然干娘也不会沦落到被吃绝户的地步。他由衷为干娘感到高兴,但干娘照顾他已经很累了,再多个小弟弟,岂不是更累?他又这样废物,什么忙都帮不上,一时既开心又苦闷。

  他忽然攥紧拳头,心道:六岁了,是大孩子了,我要照顾干娘。嗯,我是小男子汉。再一点头,愈发郑重其事。

  白马过隙,冬天比往年都来得更早,檐下铜铎当啷作响,像战场上的战鼓,声声震撼,直入人心。

  便是那年,世上第一待他好的人走了。

  干娘知道孩子不能要,向药铺伙计要了包发霉的没人买的药,据说能堕胎,用碎瓦糙石堆的小灶和破锅煮好,喝了下去。

  药碗滚在一边,黑糊糊的汤药洇开一大团,散发着怪异的气味,蒲团上的她表情痛苦肢体扭曲,脸上没有血色,身下却血流不止,一边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一边自我蛊惑似地说:“不能生,生下来也是受苦啊……”

  这孩子真是来得不巧,前半生心心念念直到她家死鬼尸体都烂了才姗姗来迟,可她已不是死鬼家的媳妇儿,不能要,她已经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叫周涣。

  她哽咽一声,偏头唤了涣儿的名字,仿佛在告诉腹中的孩子也仿佛在告诉自己:“我还有涣儿,涣儿还靠我养活呢,涣儿……”

  然后,她躺在血泊之中,下/体一片惊心动魄,就这样死了。

  雨师妾站在洞开的大门前,风雪招摇,吹得衣缎偏偏起舞,发丝扬上脸颊,满脸冰霜。

  “大姐姐,大姐姐,求求你救救她吧。她是我干娘,她快死了……”
  “大姐姐,你救了她,我就给你当一辈子的仆人,当牛做马,好不好?”
  “大姐姐……”

  等周涣奔赴破庙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那个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孩子跪在地上,恳求她哀求她跪地磕头无所不用其极,身后妇人的眼睛永远也不会眨了,但还是睁得大大的,死心不熄,似乎还惦记干儿子的未来。

  站着的雨师妾不是幻影,听到动静转头望来,眸中有千山飞雪,欲言又止。

  “不必……”周涣抢先开口,双脚仿佛灌了千斤铅又冷又沉,眼睛紧紧盯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和啼哭不止的小孩,思绪在逃避,像风中起舞的乱麻。

  接下来该自己开口了,可应该说什么?说没关系,说我不怪你?他已经差不多忘了当年场景,忘了他苦苦哀求她救人也忘了她的冷漠的背影,选择逃避干娘之死带来的重大打击,可现在却强硬地旧事重提,一分不差地还原那场痛苦的回忆让他重新感受当年的绝望与怨恨。

  众生平等,死生有序。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可那个人是干娘,让他活下去的干娘啊,谁又能在情字面前当个真正的理中客,分明当年只要她高抬贵手一切都会不一样……

  雪光打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愈显得毫无血色,雨师妾望着他,抿了抿唇道:“这是蝶魇,我来带你出去。”

  周涣摇了摇头,见她迈开步子便后退一步,猛然撞上漆黑冰冷的柱子,目光寸步不离地上的尸首。

  他自然知道这是蝶魇,没有谁能重溯时光,只有蝶魇。这个凄厉而美丽的名字,以蝶编织的梦魇,能窥见自己最不愿见到的记忆,像梦魇一般,脆弱的人兴许这一下便再也醒不来,这是婆桫的第一道阻拦,在白雾升起的那一刻、旧年寒冬重现的那一刻他便猜出来了。

  大片红像枪剑那束红穗刺激视线,素来澄澈灵动的眼睛如今只剩空洞迷茫,清亮的嗓音喑哑,默然道:“我知道,可不可以让我静静……体谅我……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这样的场景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周涣不需要她安慰,甚至再多说一句话反而会适得其反。点了点头牵着依依不舍的大黄离开。大黄有些担心主人,但看了看局势还是决定跟着她走,留主人一个人在风雪满屋的庙堂里静静。

  孩子自喉咙里滚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嘶吼,连滚带爬地滚去尸体边企图锁住尸首最后一丝温存,似乎这样那个温柔坚强的女人就会醒来,但谁都知道她永远不会醒来。

  雪风呼啸,檐角的铎铃当啷响,像三途河里的亡者在歌唱悼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幽幽的歌声绵延千里。

第31章 干娘(3)

破草帘翕动,风呼啸得厉害,雨师妾站在廊前,观察檐下的蛛网。风雪尤甚,那蜘蛛却傻得很,一下又一下的织网,被吹破了便从头再来。听到声响,雨师妾转头望向发出声响的主人,声音又轻又冷:“这是蝶魇,我带你出去。”
  真是笨,这话明明都说过了。周涣望着晃动的飞袖,道:“我知道。”

  大黄很乖巧地没有叫,周涣偏过头,他人精明,但蝶魇抓住他最难以启齿的地方,叫人如何不溃败。人区别于动物,最关键在于一个情字。三魂七魄,七情六欲,五蕴六尘,从家到世,从生到死,不论亲人之间、朋友之间还是爱人之间,逃不过一心字一个情字。

  雨师妾静静望着他,秋水横波。铎铃当啷摇晃,铃舌下的穗子老旧破败,积满冰雪与尘埃,响起来像妇人的哀泣,不知是哭生离还是死别。

  周涣哽咽道:“让我亲手埋葬她吧,干娘去世时我才豆大点,她不是我亲手埋的,既然蝶魇要做这个好事,让我了却此愿也好……”

  干娘去世时他才六岁,因温饱不定而瘦瘦小小,看起来只有四五岁,抢馒头抢不过别人,连干娘的坟茔都不是亲手挖的。
  后来,师父携他去重敛尸骨想改迁坟地,但当年的地方已建成庙宇,香火旺盛,人来人往,干娘的尸骨也早不见了。

  雨师妾点头,抿紧了唇,蛛网终于被风吹散,和铎铃一起在风中摇摇欲坠。

  艰难困苦的流浪生活,是干娘用高大厚壮的身影遮风挡雨,像暴风雨时庇护叶下草的老树。
  她说世上还是好人多,说要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助别人,让他明白不论何种境地,都要保持心中最后一点纯善,这是人和畜生最根本的区别。
  这个农村妇人没读过书,不认识字,更没有朴实无华的语言来装饰这些大道理,但却足以影响一辈子,受益一辈子。

  林鸦拍打翅膀飞来,站在枝头打量树下的一举一动,又矮又小的坟头孤零零地躺在林子里,寒风吹拂,乌鸦叫得声嘶力竭,可里面的人也不会再醒了,不会用宽大粗糙的手掌抚摸他,不会用宽厚慈祥的目光注视他。

  周涣培上最后一抔土,指尖是冰粒和冻土,一朵纸钱折的洁白小花递来。花下是跟指一样苍白得透明的五指,因为寒风泛着红。

  见他迟迟未接,但她不善言辞,不晓得说什么,冬风里只有寡言的眼神,良久,才有些迟疑地解释道:“冬天无花,以此代劳。”

  “谢谢。”周涣接过花朵,冬风不停,若非手指攥着,弱小的纸花恐怕便要如漂泊的飞蓬草飞去很远的地方。

  雨师妾道:“对不起。”

  周涣把花插在湿润的泥土上,望着一黑一白两个浓烈扎眼的颜色,嘴角泛起一抹苦笑,道:“我原本已经忘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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