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转头,见倩影风姿绰约地倚门而立,即便已经周身惨白没了半点生气,依然挡不住举手投足见的风情万种。那女鬼黑发垂腰,柔软而蓬松,遮住半张已经近乎腐烂的脸,却没有多少狰狞之相。
莫愁突然想,鬼也分好看不好看吧,那些被勾魂摄魄去了的山野书生,临死时怕也是心甘情愿的。总有人说皮相不过浮云,吹灯拔蜡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但显然是不一样的。
这女鬼周身散发的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的美。
“别唱了,我知道是你!花慕春!”女人对于领地的占有欲让所有恐惧都黯然失色,“做人时候是个狐媚子,做鬼了还要来勾引谁?”
“着眼前不站着位少年郎么?可惜了,少年郎看不见我了。”女鬼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像指甲划过金属般刺耳,让人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莫愁听不下去了,她也没时间耗着,“少在这装神弄鬼吓唬人,生死簿里一笔都记不错,你要真到寿了阴差能留你到此时?说,你是怎么死的?小姑奶奶没心情在这听你唱曲!”
一股阴风吹过,成片的黏腻黑雾撑起女鬼轻巧的腰身,她飘到床前抱起爬在地上的大头鬼,满眼尽是宠溺与爱抚之情。
黑雾化为黏腻的黑水一点点滴在地面上,向四外圈散开,带着恶心的腥臭味,一点点靠近莫愁三人。
那黑雾是怨,由心而生,却不能由心而灭。芸芸众生,只要是这人间走一遭,没有谁是不带着点怨咽气的,这怨生于恨,生于怖,生于忍让,生于畏惧,甚至生于深爱。
都说人赤条条来又赤条条走,可或多或少都会在世间留下些怨气的,但规模都不会太大,青天白日洗涤上一段时日,也就自然灰飞烟灭了。可这么大的怨,竟能支撑魂魄随心所欲的,显然不多见。
“你看他都不小了,还这么可爱……”女鬼旁若无人地抚摸着怀里的小鬼,“它都长成人性了……你看……都有胎毛了……”
女鬼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眼中霎时燃起一团鬼火,黑雾变得更加浓厚了,“他做错了什么,还没出生就要被你们杀死!”
“我的儿,我可怜的儿,他们不让你活啊,他们不想让你活啊……”三姨娘把小鬼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像一把刮骨刀贴着人的脊背划过一般,格外瘆人。
“谁杀了你的孩子?”
“姓胡的!他没事杀我的孩子干什么,还不是你们!你们指使他干的!”
难怪有如此大的怨气,看来今天晚上不弄个鱼死网破,是脱不了身了。
致尧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母亲,大夫人神色与之一样的惊诧不已。
“我没让他杀过你的孩子,我都不知道你怀孕的事情!倘若我真能这么做,我就连你一起杀了,一了百了!”大夫人依然盯着三姨娘的尸身,她不知道那只是一具皮囊了。
三姨娘的魂魄饶有兴致地看着傻乎乎的大夫人,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半柱香的时间都过去了,莫愁知道自己的处境却越来越危险了。来得仓促,别说黑狗血镇妖木,连符咒都没带,她画符的纸都是方才阴阳先生慌乱间丢下的,数量极其有限,必须省着用。
莫愁牛头又看了一眼老胡的尸体,心里疑窦丛生,按理说无论是那胎儿鬼还是三姨娘,如今已是作了古只剩下魂魄,杀人靠的都是吸食阳气,慢慢耗死活人。
她们不是修鬼仙的,这点道行哪有操纵实物的能耐啊,可老胡那被掏空嚼碎的内脏残渣仍在,显然这不是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阿飘能做到的。
看来要么屋里还有高人在,要么就是三姨娘死前做了什么手脚!
想到这莫愁咬紧的后槽牙松开了一点,她估摸着天眼和符阵还能支撑一阵子,她抓起致尧的手指咬破画了一张驱妖符,用唾沫黏在脑门上,嘱咐了一句都别动,就飞身一跃,风姿飒爽地跳到放三姨娘尸体的炕上去了。
结果因为腿儿短,小脚趾头磕在炕沿上了,霎时疼出一脑门子汗。可此时此刻莫愁是屏障后面两个活人的主心骨,不能在两个死鬼面前露怯,她硬生生咬紧后槽牙,回过头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她从裤腿里抄出永远随身带的匕首,忍着恶臭挑开三姨娘尸体上的棉被,成群结队美餐的蛆虫好像被打扰了一般集体愣了一秒,随后又开始恶心人地涌动起来,看到这里莫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肾都要反到胃里去了。
她拿匕首划开三姨娘尸身上的丝绒布料,身旁的女鬼突然像被踩掉了尾巴的耗子一样尖叫起来,冲过去想要阻止莫愁,却被莫愁甩手一个符咒挡在了一尺外,只能狰狞地鬼嚎,却无计可施。
三姨娘的尸身是被剖开过的,从肚脐到胸口有着约一尺长的刀痕,又用粗糙却密实的针脚缝了起来,那血红的棉线衬在惨白的肌肤上,格外诡异瘆人。
女鬼突然停止了嚎叫,虽然她已经死了,除了怨已经感受不到七情六欲了,但突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恶寒,像是兔子被猎人追赶时那种本能的恐惧,无来由,却天生就有。
她那美丽却诡异的脸突然五官紧聚,说不出来的狰狞,她仿佛失去理智一般疯狂的摇头,痴痴地呐喊,“我白天时候放过你了!我放过你了!我没想杀你,我要杀的是她们!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 莫愁在抓鬼驱邪方面就是个半吊子,粗糙女汉子一枚。这是第一次和女鬼正面刚,决不能跌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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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镇祟
莫愁眼一闭心一横,咬着牙用匕首挑断肚子上的红面线,白花花的虫卵,手指长的小蛇,黢黑的盖虫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登时爬了一地!
莫愁悠悠地转头面向这即将崩溃的女鬼,娇嫩甚至有些稚气的脸上突然浮起少有的杀气。
莫愁此时此刻是愤怒的,这愤怒倒不是因女鬼让自己深处险境,而是她惊讶地发现三姨娘根本就不是被人杀了或者病死,她是自杀的,自己硬生生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又濒死之前自己忍痛封上了自己的伤口。
这是一种上古苗人邪术,以身为毒巢,以命换邪术。
莫愁眼眶通红,平日里白皙的颈子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她强忍着怒火问道,“你知道要轮回多少世从不做恶才能修为人吗?你明白过了奈何桥,饮了忘川水,能够赤条条无牵挂重新轮回是多幸运的事情吗?你有多大冤屈阎王殿上申不得冤,要靠作践自己来报仇?”
说到动情处莫愁几乎哽咽,她硬生生用手里的匕首把土炕凿出了一个坑,“自戕,永世都入不了轮回你知不知道!”
大夫人和致尧都有些懵了,他们不明白莫愁怎么从尸体上看出三姨娘是自杀的了,更想不明白莫愁为什么会因为三姨娘入不了轮回如此愤怒。
三姨娘的魂魄紧紧抱着手里的小鬼,哭非哭笑非笑地原地打转,黑雾蔓延的速度慢了下来,刺骨的阴风也消停了不少。
就在活人都觉得可以松口气的时候,突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致尧,莫愁,怎么回事儿?”
是裘老爷的声音,他脚步匆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莫愁还没来得及高声示警,一行人已经冲进了卧室里来。
三姨娘的脸庞突然释然起来,“都来了好,都来了好……”她悠悠开口,阴森的唱腔一时笼罩着整个漆黑的夜色。
“朱颜笑,恩情到,千金真心作枯草,与君捧出满腔血,君笑秤上三斤少……形皎皎,语交交,墙畔佳人竟妖娆,自比浮世莲一朵,微贱竟敢争天高……贱命薄,福祚消,魂化魍魉身香消,烟巷相逢存知己,奈何痴人妄盼巢……”
凄厉厉的调子化进了冷冽的阴风里,房间里的黑雾更加浓厚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怨。
“慕春,是你么?你……你怎么回事?”裘老爷脸色一如既往的镇定,好像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即将索自己命的女鬼,而是久别重逢的知己。
莫愁见过他八风不动的样子,见过他行事果断的样子,但那都不是此刻裘老爷镇定的原因,他睁大了眼睛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寻找,像是赤地千里中寻找一滴水,“暮春,如果真的是你,让我再看看你……”
“裘如玉,你别如此惺惺作态,我自负出身下贱却浊污不染,以为你是个知我懂我之人,才愿意在这红尘世上委身一遭,可你呢,负我欺我,还任人辱我害我,杀我孩儿,你还有什么脸面再看我一眼!”
三姨娘每个字都说得决绝,竟不像女鬼的凄凉阴森,倒有些女将军身负疆场的烈性。
她忽然转过头看着身后的莫愁,冷冷道,“你以为,我稀罕你说的轮回么?这污气昭昭的人间,也值得我屈身再回来一趟么?”
她抚摸着怀中狰狞的小鬼,轻蔑地将嘴角咧到了耳边,“裘如玉,你要真想见我,化作鬼自然见得到!”
突然,屋子里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一个弹指的功夫,就见到密密麻麻的蛇蝎老鼠一股脑地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