犴獬有备而来,早从怀中掏出一幅图卷呈上。龙君顺手将那盅不对胃口的大补汤撂到一边,续道:“幼棠,你随太玄去趟潜鳞宫,把侧殿暗格内的水晶匣子取来。”
我领命待去,幽暗的帷帐后却悄无声息漾出一痕翠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潜鳞宫乃供奉历代泉先英灵之所,外族并无资格擅入。属下已亲自将那匣子带了来,派去迎接贵宾的风雷浮车也刚驾临城下。”
比起一腔热血却总是不得要领的太玄和忠勇有余然而不知进退的犴獬,毫无疑问,夜来带来的,才是唯一能令龙君展颜的好消息。他听罢,嘴角终于徐徐勾起一抹笑意:“今日盛宴中最后这位姗姗来迟的贵客,才是真正的素手翻云之辈。”
礼乐长鸣,盛筵重开,龙君率众亲自迎出龙宫泰昌门。一驾缀满了金光闪闪宝石的浮车缓缓降临城头,华盖四周还有银铃和珠幔,看仪仗却是东海的御辇。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有失远迎。”
众人伸长了脖子,好奇地踮足打量。待鲛仆掀起绡帐,从浮车内大步迈出的身影,原是位武将装束遍身铠甲的裙钗女将,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气度磊落洒脱。不禁令人暗生感慨:鱼和鱼的差别真是太大了。她就是龙君口中“素手翻云”的鲤族皇长女锦芙公主。亲见其人,方知她果真称得起这一赞。
麟趾宫大殿,龙君当着四海族众的面,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的妹妹适才提议,以嫁入东海和亲换取四海联兵,但本座觉得不大妥当。你有没有带来更值得出兵的理由?”
她毫不畏惧地与他进行了漫长的对视,然后慨然答道:“锦澜身为鲤国皇族的金枝玉叶,所能选择的舍身方式不多,她提出的建议,已经是她能采纳的最好方法。但今日站在大殿上的,并不仅仅是一个亡国的公主。臣女启程之前,刚刚率族众经历了一场同海夜叉的恶战。臣女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只有唯一的选择。我的国家仍在万众一心苦苦支撑,若玉琼川沦落敌手,我将成为鲤族最后一个倒下的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不管采用什么样的方式,也绝不允许有人践踏我的子民。”
那番话语铿锵落地,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被锦芙视死如归不让须眉的豪情所慑服。
一时满堂岑寂,唯有缓慢清脆的击掌声自上首响起。
龙君拊掌而赞,面带嘉许道:“你说得对,今日傲立殿前慷慨陈词的,绝不会是一位亡国的公主——你将成为玉琼川,乃至整个鲤族,有史以来第一位登基的女皇。”
锦芙深深吸一口气,单膝落地,行了一个落落大方的跪礼:“鲤族将世代铭记东君为玉琼川所做的一切。”
她太直率,丝毫不懂得掩饰眼中的疲惫,就连龙君终于应允出兵襄助的喜讯,也难以洗去战火在那坚毅面孔上留下的悲怆和愤懑。
龙君施施然起身,走到她身前,亲手将那只神秘的水晶匣子递给锦芙。并告诉她,内中所盛之物,乃是多年前他与鲤皇对弈作赌时,赢下的一枚万年鲤鱼鳞。
鲤皇在津河遇难,法身全毁,原是彻底泯灭于天地,且再难入六道轮回。但世间竟还存有他的一枚锦鳞。这就意味着,只要用聚魂灯将缥缈在三界的魂魄集齐,至多不过花上两三千年,就能令老鲤皇起死回生。照龙君的意思,那时的鲤皇,估计已成了颐养天年的太上皇。统领玉琼川的,将会是他英勇无畏的女儿锦芙——鲤族唯一的女皇陛下。
聚魂灯天上地下再寻不出第二盏,三界都无人知晓此物到底流落何方。我却心知肚明,这宝物原是父君费了好大周折才得来,只为救回云门姐姐。然云门始终芳魂难觅,聚魂灯也就一直闲置在狐狸洞府落灰。我被锦芙视死如归的护国大义而感动,便暗自寻思,来日若有机缘,该当为她求一求父君,将那灯拿来一用。
她站起身来,将水晶匣小心翼翼合拢掌心,紧捂在胸口,轻咽一声:“父皇……”
和那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锦澜不同,锦芙眼角的泪光只是转瞬即逝,虽悲恸难抑,也端庄自持毫不失态。
最后,龙君看了早就跃跃欲试的犴獬将军一眼,后者立即越众而出,跪倒请命。
一个拥有华而不实头衔的美妾并不足以使龙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但若对方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公主,同时也是一个能豁出一切的军人时,她值得。
锦芙是鲤皇的嫡长女,出身正统皇族,在玉琼川有着很好的声望。能亲自上阵带兵御敌,则说明她在军中有着号令禁止的最高权威。血统和军权、信念和勇气、判断形势的智慧、当机立断的果决,这些成为君王必备的条件,她一样也不缺。并且,身为一介女流,她襟怀何等坦荡,对那避战远走,躲在歌舞升平的龙宫偏安一隅的妹妹毫无半字微词。而目前,唯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是她的堂兄延维——一个并没什么实际功绩的宗室子弟。
所以龙君毫不犹豫选择了她。只有他亲自交给她的皇位,才能让她带领的玉琼川与东海结成真正稳固的联盟。
国与国之间的紧密维系,靠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软玉温香枕边风。
龙君好样的,明明长了张吃软饭的脸,偏要靠实力。他是早就胸有成竹,四海盛宴开始前便遣使去往玉琼川与锦芙密谈,将她火速接回东粼城,才有了今天这一幕。也正因如此,他自回宫后始终对锦澜避而不见,看似对玉琼川的倾国之祸漠不关心,实则一切都筹谋在握。
其余三海龙君在琰融的带领下陆续表态,冠冕堂皇颂扬之词不绝于耳。但所有的快乐背后都会有人失望。席中一派宾主尽欢,每个人都在举杯预祝大战旗开得胜,我却在长廊尽头瞥到一个仓促背影,尾鳍卷起大片水花凌乱四散。火树银花的斑斓彩衣如同盛极而凋的灯火,倏忽便熄灭在暗潮深处。
大局已定,接下来只要继续喝两杯小酒扯几句闲篇,就能愉快结束这场跌宕起伏的圆满盛宴。龙君也露出轻松神色,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无懈可击。
捧哏熟练工北鲲君笑容可掬地起身,不着痕迹地朝我扫了一眼:“东君龙潜千年,也不知遁往何处潜心修道去了,想必已有所大成。四海之中,原就属临渊兄道行最高,这艳福嘛也总是百花齐放柳暗花明得妙,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山海相连指日可待,真是叫兄弟们望尘莫及啊!哈哈。”
琰融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地跟着含笑举杯:“东君坐拥四海,霸业峥嵘,令吾等好生艳羡。推举女主继位,更是闻所未闻,大开革旧立新之先河。若论韬略眼光,当是无人再出其右。我那锦芙外甥女好福气。”
又是一片沸腾,连素来言辞审慎的南海龙君也朝上首丢了个只可意会的眼风。
龙君半倚在宝座上,长袖半掀,鸦鬓玄斜,唇边始终挂一抹淡然得体的笑意:“暌违多年,北鲲倒是童心不改,越发爱说笑了。东海上古以来便自成一国,何曾意图攀扯过哪座仙山福地的荣光?”
涂山狐擅读心术,整晚侍宴下来,四海这几位龙王的关系格局我也略揣摩出了点头绪。南君苍凛态度看似疏远,反倒与临渊君相交最厚。他轻易不开尊口,但他的话分量绝对不轻;北君北鲲年纪最长,在每个人面前都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脸上总挂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友善,却是个面热心冷独善其身的做派。换言之,他的立场摆在何处,只取决于哪方更可堪倚仗;西君琰融位分仅次于东君,权广势大,老成持重,实则绵里多藏针,总不忘与临渊君暗自较着劲。
此刻数壶佳酿下肚,琰融已有几分醉意,咧嘴笑了笑:“东君此言,哈哈,未免太着意撇清了些。便是覆水重收,也算喜事一桩,对着咱们这些老故交,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老夫赴宴途中,在一处海亭歇脚,倒无意闻得个趣事,说来仅供大伙一乐。不知诸位可听过一回话本,唤作《龙狐传》的不曾?坊间禁书,淫词艳章,原也作不得真,然今日得见东君身侧这位故人之妹……”
龙君擎杯的手顿了顿,一股浓浓的尴尬弥漫开来,酒香都遮盖不住。也不知凑巧还是不巧,本已退席自去歇息的夜来已换了身裙衫,重又游回殿中,毕竟是龙宫二把手,盛宴尚未落下帷幕,总有许多琐事纷杂,少不得露面操持。早不来晚不来,这下却正把北鲲口中的闲篇听个一字不缺。
我攒眉,对琰融的厌恶顿时又加重几分,顺带着深深同情起龙君。本来清白无碍的主仆关系,短短时日内竟被描黑成这样。若谣传止于东海也就罢了,眼下身份已被迫挑明,万一再传到涂山岂不要了亲命。才离开家没几天,惹出来的流言蜚语比那些规行矩步的同族一辈子都多。
这么一想,挺身而出平息非议的雄心蠢蠢欲动。他不方便开口自己解释,我就得担此重任替他解释。误会嘛,生于揣测,死于坦白,没有什么话是说不清楚的,不就当众跳了个舞么,怎么就够格被谱写成淫词艳章了?哦对,他们水族管那叫交尾。何况也不是真跳,原不过为着教我怎么用尾鳍浮水。若能趁这机会把话说开,或许可以化解夜来的敌意。在找到妙方宝境之前,还需行走龙宫些许时日,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搞太僵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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