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锦澜竟也跟着点了点头。
龙君颔首:“如此甚好。”
云波霞涛之下,浩渺的长河横沙如拍,万水齐声。锦澜面向万仞,屏息凝目远眺,龙君则亲自为其护法。
是脱胎化龙,还是散作浮云,今日便见分晓。
锦芙化出原身,一尾硕大矫健的银鳞鲤鱼朝禹门赤水飞纵跃入,平地顿时卷起风雷骤雨,顷刻间天河暴注。
水天一线之间,众水族鱼贯而下,万千斑斓锦鲤向着河津口前仆后继涌来。半空中,越来越浓的气机,纠结引动。两侧沙滩上人迹灭绝,万岩幽壑,舞千重潮音滚滚,如泣如诉。
一片莹莹玉光忽凭空腾起,灿白灼然得令人难以逼视,那光聚成大扇如实如虚的巨钵,朝游在最前的锦芙扑面袭来,刹那光明在她眼中烧出瞬息的虚花。已有修为不够、法身孱弱的小鲤鱼,在白光的直射下瞬间蓬化成烟,水花四溅。
龙君闲闲一挥,替锦芙湮灭那轮直射而来的光焰。法界成,戾气一沾即退。
第一轮的艰阻将被击破,化龙之劫奇险迭出,尤有愈演愈烈之势。碧清的海浪顿时化遍殷红血池,怒涛拍岸,腥膻之气沸腾,催人欲呕。挣扎其中的水族们如同置身滚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一旦惨遭血海灭顶,就再也浮不上来。
在那轮白焰刚被扑灭之时,一直悬立崖边的锦澜本打算趁机跃入赤水,就在将跃未跃的刹那,水面却又生惊变,竟是一重更比一重惨烈。血池沸煮,对一尾皮娇肉嫩的鲤鱼而言,将是多么难以言喻的痛楚。
锦芙在炼狱油锅般的赤水里载沉载浮,周身银鳞很快已渗出密密血丝,融在血水里,反倒看不太出来。她每一次的破浪搏击,都会损毁一部分鳞片,裸露出伤口泛白的嫩肉。所谓“鱼怕刮鳞,龙怕抽筋”,毫无防护的肌肤赤裸裸浸泡在滚烫血池里,可想而知是何等的痛楚难熬。锦芙尚且如此,她身边水族殒命者更是无以计数,很快就减少过半。
这就是太玄所说的,锦鲤化龙前,需得褪去周身鳞片的必经之途了。老鲤皇便是在这紧要关头被夜叉所趁,最终殒命河津。
血波滔滔,万魂齐喑,越来越巨大的声浪一波接一波直刺脑海。锦澜迟迟没有跨出那一步,赤红的锦鲤重又变回人形,喃喃唤了声:“阿姐……”随即惊恐地捂住嘴,瘫坐在地。
眼看锦芙已体无完肤,就快被沧浪所溺。
我揪心不已,忍不住拽了拽龙君衣袖:“不是说好为她护法嘛……”
“还不到火候,再等。”他仍旧归座烹茶,面上波澜不显,也不知话中所指的,究竟是锦芙还是手中那壶半沸的清茗。
“可是……”
“你可知蝴蝶破茧,也需得靠自身力量反复尝试。若借助外力将茧壳划破,纵化成了蝴蝶也有翅难翔,过不了多久便会坠地而亡。天道如此,过分护惜,却是害了她。”
我咬着手指,看得紧张万分。原以为化龙只需纵身越过高崖即可,怎知还有如此精彩的回目上演。
不知过了多久,每一瞬都显得如此漫长。龙君的春茶终于煎煮好,手托杯盏边喝边行至峭壁边沿。锦芙还在血池中翻滚,寸步不肯退却,周身银鳞已全部损毁褪尽。他的目光却仿佛穿过锦芙,凝固在不知名的时空中。似望见故人,又似看到天下水族的命运。光阴箭走,不可违拗。
少顷,龙君将手中半盏清茶朝脚下血海泼去,半凉的香茗如杯水车薪,却奇异地浇灭了滚滚沸腾的血浆孽海,赤水渐渐变得清定无波,澄澈见底。
锦芙失去所有鳞片,变得虚弱无比,半浮在水面上,甩动尾鳍,扬起几点浅浅水花,算是对龙君致谢。须臾又强打精神,再次一个猛子扎进水中,继续朝龙关绝崖奋游而去。她连半刻都不肯暂歇。
第二轮劫数已渡过,接下来只要越过龙关峭壁,就算大功告成?还未及发问,只见崖底海水徒然下陷三尺,无边涡流不知倾往何处,大片寸鳞不存的鲤鱼们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天地之间,无遮无拦。
恰在此时,明晃晃的日头旁突然跃出两枚黑点,越来越近,竟是一对单翼罗罗鸟。这种远古神兽,早就灭绝殆尽,只有为数不多的种群仍旧存活于娲皇补天宫内,轻易不会现世,不知何以突然出现在此地。
龙君撇撇嘴:“上古神兽嘛,拘在补天宫镇日闲得发慌,跑出来添乱就是寻找存在感的唯一方式。”
“所以它们添乱的方式是……”
未待龙君答言,锦澜发出一声尖叫。我的狐狸耳朵被叫声刮得刺痛不已,很快便亲眼看见了什么叫不作不死。
那一双罗罗鸟斜刺里滑翔而出,朝赤水俯冲直下,一下子就叼了满口肥美鲜鱼,连撕带咬吞吃入腹。它们趁乱杀出,乃是以生擒鳞甲褪尽的鲤鱼为食。
此鸟性凶顽劣,光是生吞活剥犹不知餍足,又不断以利爪从水中钳起毫无抵抗之力的鲤鱼,扔在空中互相抛掷玩耍,一丢一接,玩腻了再“啊呜”一口吞掉。
锦芙毕竟长了一千六百多岁,鱼形硕大,力气比那些惊恐四散的小鲤更强劲些,甩头摆尾避过数轮,身上也被罗罗鸟的利爪狠狠划过,留下几道极深的伤口,皮肉俱都翻卷开来。
我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口干舌燥,将案几上的茶壶端起又放下,却是焦灼得半滴也难以入喉。这些茶水作用如此神奇,能化血池为碧波,不知囫囵个儿砸过去,能否把那对乘鱼之危的凶兽击毙当场。
正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锦澜冷不防箭步冲上前来,将我一把按住,“你干什么!想要趁机落井下石阻我姐姐化龙不成,君上的法器怎能随意抛掷,万一砸不准伤着姐姐,整个鲤国必将与你涂山氏誓不两立,你担待得起吗?!”
这二公主,与我本素昧平生,背后污言秽语,当面胡搅蛮缠,一而再再而三的,我忍得便有些辛苦。再好的性子,也少不得反唇相讥。何况锦芙正徘徊在生死关头,这要紧当口,身为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袖手旁观就罢了,还拦住想要施以援手的人恐吓威胁,也不知谁更有心落井下石。
“既这般姐妹情深,要不你下去帮帮她呗?反正你身上鳞又没落,又硬又滑,罗罗鸟一时半会儿寻不出地方下嘴的。”
若没记错,这却是我同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开了个不友善的头。锦澜闻言,所有对龙关的恐惧顿时转化成莫名其妙的愤怒,按住我胳膊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你——”
龙君恰在此时转过身来,轻挥大袖,不着痕迹地把她那双利爪掀落,顺带将茶壶从我手中取过,又闲闲沏了杯茶,边喝边道:“这不过是把茶壶。便往下扔个十只八只,连片水花都溅不起来。这等无知妄语倘传扬开去,怕是连本座身边的锅碗瓢盆,都要被认作法器。”
三言两语,轻嘲之意四两拨千斤。话罢,仿佛刚刚发现锦澜的存在般,复又面带惊讶:“唉,你怎么还在这儿?还化龙不化了?趁午间日头尚在,还剩一线机会可试。不过嘛,眼下‘日轮赤焰'和‘般若血池'两回大劫都已完结,便是趁着这机会入水,再侥幸跃过龙关,化出的龙形也须爪不全。再者嘛,未经血池褪鳞,那龙身想必斑驳得很,杂七杂八既有鱼鳞又有龙鳞,委实不伦不类了些,但好歹算是条龙吧。是要长长久久做条鲤鱼还是放手一搏,你且自好生斟酌。”
锦澜被抢白得满脸通红,前一刻还恶狠狠的眼神躲闪开来,退后两步嗫嚅道:“既如此……想是时机不宜,也……也不能勉强。臣女今日就不下去添乱了……免得不自量力,反碍手碍脚阻了姐姐飞升……”
说话间,赤水中弱小的锦鲤已被虐杀得差不多,锦芙在双鸟夹击之下支撑得辛苦,几度载沉载浮。龙君不再分神,招来云头跃上半空,一掌推出,喝然气动。层叠衣袂猎猎翻飞,一身桀骜睥睨苍生之态,狂放难收。
只见掌风过处,长虹顿起,绚烂光影中出现大群跃动的锦鲤。鱼身虽小巧玲珑,胜在细鳞柔软若绸,五彩斑斓,比起那些刚刚经历了两轮大劫,连鳞片都褴褛不全的鲤鱼不知精神多少。
罗罗鸟见之心喜,同时扑向那幻术所成的鲤鱼。转瞬光华四散,长虹意料之中地消失,二鸟收势不及,狠狠相撞在一起,紧接着砰然掉落,被摔得失去知觉。笨重的鸟身被锦芙拍尾一甩,随波逐流渐远。
这报应堪称立竿见影,天道好轮回啊好轮回。可见活到现今的神兽虽珍贵,奈何脑子不能与时俱进,蠢得得天独厚。
我心头挂住的大石终于落地,禁不住蹦起来击掌欢庆。又不解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将那对傻鸟击毙了,省得日后再出来祸害化龙的水族?”
龙君按下云头悠悠而返,挥斥千军万马的气势顿然全收,仍换作那副游山玩水公子哥儿的倜傥模样。但见他眸转清辉,笑得促狭,便猜着此龙老毛病犯了,眼看又要胡扯八道起来,答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话。
果不其然,他掸着袍角夸张地喟叹:“罗罗鸟虽只有单翼,也属鸟族。龙族与凤鸟族的关系十分微妙,本座若亲自出手,相当于正式翻脸,那可不妙。你不明白身为四海之主的烦恼,任何行为都不仅仅代表自己,里里外外还要牵扯上一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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