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垂脸皮薄,又欠着龙君一场天雷劫在前,银子的事不方便亲自去争多论少计较长短,这重任自然落在我肩上,顿感任重而道远,崎岖兼渺茫。
一边拿过牙骨匕首将牡蛎剖开,一边琢磨该如何不着痕迹又敲山震虎地把涨月钱这话挑明。说轻了他装听不懂,说重了搞不好这点可怜巴巴的月俸都会再遭克扣。龙君将一双长腿交叠着架在条案上半卧,海蛎子递过去,他连接都懒得接,微偏过头就着我的手吮入唇中,再满足地咂咂嘴。柔软湿润的唇瓣轻覆在指尖,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酥麻暖意将打好的腹稿搅和得一塌糊涂,不禁又想起在即翼泽他那莫名其妙的“报恩”。
“诚然本座是个视金银如粪土的神仙,该有的清高淡泊一样不缺,正因如此,才不能拿那些俗物侮辱了幼棠你啊!谈银子太伤感情,可见本座对你的信任和看重,你有没有感觉到知音难觅的感动?”
感不感动不好说,我此刻的脸红一定是因为愤怒。和龙君商议要事,总会纠结到底是用人语还是兽语,说人话我掰不过他,十有八九词不达意就得被绕进去,说兽语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忍不住骂出声来。亏得方才一念心软,还暗暗决定要对他这种扭曲的人格多包容体恤些。孤单的人都缺乏安全感,没有安全感就会很爱钱。龙君富有四海还吝啬成这样,可见曾经遭受过多么巨大的心灵创伤,恢复起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
但他的童年有缺憾,不能总让无辜的本小狐来买单。不就是比不要脸吗,面子乃身外之物,就该说扔就扔,扔得气壮山河掷地有声。
君上太客气了……那什么,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不接茬,满殿寂寂,我骑虎难下,遂把心一横眼一闭:“就请君上狠狠地侮辱我吧!”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偷瞄龙君是何反应,就听闻下边哐啷一声脆响,一尾侍卫打扮的鲥鱼不知何时游了进来,又不知怎么竟将手中的鱼叉掉在了地上。鱼眼睛闭不上,哪怕睡着了也瞪得溜圆,因此看起来总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惊恐呆滞表情。
“禀……君……君上……小的不是有意搅扰,实在是不知君上正在……”
龙君直起身子,迅速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咳嗽了一声:“什么事?说重点。”
鲥鱼咽了口唾沫,结巴老半天才把吓忘了的要紧事想起来:“是……是锦澜殿下求见,说什么也拦不住,已在殿外哭哭啼啼吵嚷了多时……小的无法,只能来请君上示下,是宣她进来还是……”
第二十二章 冤家路窄
侧耳细辨,关得严丝合缝的殿门外,果真传来阵阵抑扬顿挫的啼泣声。
龙君叼着海蛎子吮唇思忖半晌,仍旧不为所动。
“本座刚回宫,还有些要事处理。先请她回去歇着,明儿宴席上再参拜也是一样。”
鲥鱼苦着脸:“君上……小的要是请得动……哪能在这要紧关头冲撞进来搅扰了君上兴致……”
龙君细长眼尾一挑,颔首朝我吩咐道:“能被一文钱难倒的,是英雄汉。可幼棠你这浑身上下,哪一根毛看起来也和英雄两个字不相干。既口齿练得这样伶俐,就随近侍一同出去处理一下,把那鲤鱼公主好生劝回冷泉宫待着。一个姑娘家堵在本座门口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丝毫不知避讳,叫人看见还不定瞎猜到哪儿去,本座的清誉啊!……”
鲥鱼替锦澜通传觐见不成,不敢再回去碰钉子,怕被那位公主忧愤交加之下迁怒降罪,便顺势将这烂摊子朝我怀里一丢,撇个干净。将去处稍作指点一番,就拎着那根破鱼叉抱头游窜得不见踪影。
还没食君之禄,就得忠君之事,所谓鞠躬尽瘁莫过于此!
狐狸爪子轻,掌心又有肉垫,虽没刻意放轻脚步,触地仍旧无声。我七拐八绕,终于循着哭声在御铃廊尽头发现几个珠环翠绕的倩影,你一言我一语酬唱得热闹。没听上几句,就暗叹龙君这聊胜于无的“清誉”还真是,恐怕无论如何都将不保了。
她们聊得这么起劲,贸然冲出去打断总归不大礼貌,只得暂且藏身在廊柱后,先想想怎么才能不把这苦差办砸。我拨开一串碧翠欲滴的海葡萄,就见一左一右两名穿红着绿的小婢子簇拥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少女,不知是劝解还是拱火。
俏立在廊下那位衣饰打扮最为华贵的,想必就是锦澜,正绞着手中一方粉帕子,犹自哭哭啼啼:“红袖你看,都这个时辰了,里边还是毫无动静!听闻君上素来善待四方属国,礼数最是周全的。玉琼川遭逢惨变,今日却为何这般冷淡怠慢于我?”
穿红衣名叫红袖的那名侍婢唯恐天下不乱,涂得猩红的鱼唇一噘:“礼数周正那是以前,此一时彼一时,听说龙君这次回来,还从外面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妖精坯子,缠得君上五迷三道,多半是被这位绊住了手脚!也不知原身是个什么,《龙狐传》里写得仿佛那位还魂再世一般……奴婢留了心,这些日子听鱼虾嚼舌,有的说是尾银龙又有说是只狐狸,探口风竟还和涂山脱不了干系……真要是借上那阵东风,可不恰好落在了君上的心坎里,这不,已经留在左右贴身伺候了……”
我脚一软差点滑倒在地,忙拽住根藤蔓勉强稳住了身形。这红袖确是个煽风点火的一把好手,好端端一个纯洁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也能生生穿凿附会成一段露水奸情。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听人把“伺候”这个词说得如此韵律婉转耐人寻味,无端引出多少暧昧遐想。她留在鲤族为奴为婢真是埋没人才,太可惜了,要改行去说书一定红遍海疆前途无量。
绿衣裳的婢子接着惊诧掩口道:“别瞎说!便是来自涂山又如何,涂山漫山遍野都是狐狸,龙狐兽那样稀罕,哪里就轻易再寻得出来了?多半是个西贝货,用幻术变来消遣着玩儿的。再者说……那位都死了千多年了,就算还过魂来也是个老掉渣的黄脸老太婆,有什么好担心?”
锦澜幽幽一叹:“绿袖你不懂……还活着的人再好,也没法跟死了的人争。叹就叹父皇去得突然,没能趁在位时早早把这门姻亲落了定,否则也不至于耽搁到如今无人做主……”
原来又是一桩龙君的桃花运。这位鲤族公主的族内遭逢巨变,迢迢远道而来惦念的,竟不是为父报仇保护臣民,却只希图要和龙君共谱一段鱼龙佳话。一夜鱼龙舞,多么香艳而令人浮想联翩。应龙配鲤鱼,外人看来虽不搭调,说不定在鲤族心里,正是天造地设的佳偶一双。据说陷入爱情的女人心思都敏感忧郁,且爱钻牛角尖。果然,这连面都还没见上,就已经在想象中发挥出了好几本醋海生波情路坎坷的折子戏。
那锦澜自伤身世、太过投入,一时抽噎得上不来气,身子一晃,连嚷头晕。被绿袖凑上前堪堪扶住,轻言软语劝道:“君上避世千余年,这才刚刚归位,想必海务缠身忙得无暇他顾,也不是有心冷待了公主。再者,这话若私下里去提起,万一要被拒绝可不就彻底没了转圜?倒不如趁明儿四海盛宴,各方海主都在,算来也都是您的长辈,定也乐得玉成其好。那时再当着大伙的面禀了,岂不多几分助力?”一边说一边给红袖递了个眼色。
红袖也立即识趣地改口:“凭什么样的庸脂俗粉,也盖不过您的天生丽质。公主可别再胡思乱想妄自伤心,万一哭肿了眼睛,明儿宴席上可就要被旁人抢去风头了……”。
锦澜这才渐渐收了泣声,赶忙捏起帕子仔细擦拭泪眼,又左右问可红肿了不曾,妆容是否有损。一行三条鲤鱼,弱柳扶风般游得远了。
她们仨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我还石化在御铃廊柱底下不知该做何反应。
没想到即翼泽一段小插曲,传扬得这样尽人皆知,被众口悠悠添油加醋,和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大垂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我一意孤行留在龙宫,所要面对的已不仅仅是克扣月俸,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疲于应付龙君身边的各路滚滚桃花,到处都是越描越黑的误会和敌意。
思来想去满腹委屈,对这位新近丧父、尚在热孝之中便等不及要缟素换红装的锦澜更觉无语。好歹也是一族的公主,事情还没搞清楚,仅凭道听途说的流言就骂骂咧咧毁人清誉,背地里对不认识的姑娘污言秽语百般羞辱,末了自己都能给自己气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公主病”?
好在病犯得还算及时,我这“妖精坯子”有幸不必撞到气头上去自讨没趣。锦澜一行走了就成,不管碰没碰面,这桩差事总算完结。只要不堵在流泉宫外号啕得惹人注目,愿上哪儿哭都随她自便。
闷头往回挪着步子,袖子里忽传来低低的稚嫩语声:“姐姐,方才那锦澜公主说后悔没趁鲤皇在世赶紧跟龙君定亲时,你脉搏跳得可厉害啦!”
我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一整天被支使得手忙脚乱,都快忘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夜叉春空。都是漂泊异乡孤苦无依,顿生起同是东海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眼下人生地不熟,也就只有误打误撞被偷带进宫的春空能做个伴,陪着说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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