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说我修为太差,恐被摩云池灵气灼伤,只可远观,不能离得太近。无论远近,千葵都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条龙。从记事起她已沉睡了数百年,我们从未说过话,她应该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冒牌劣女的存在。但不知为何,每次遥遥相见,总能牵动起几丝莫名的熟悉感,想要靠近却又心生复杂的哀怯之感,温存而酸楚。或许能被芜君收为养女,多少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在里面。
我私下里向哥哥打听:“阿娘究竟伤得有多重,连父君那么厉害的神通都束手无策,她会永远这样睡下去再也无法醒来吗?”哥哥素来言行审慎,自开了天心目以来,忌讳更是多得了不得,虽堪称涂山当之无愧的活体全书,可惜轻易无法泽及我等无知苍生。
他蹲在山顶,叼着根紫藤凝望天边沉吟了半晌,方艰涩地说出:“妙方宝境。如果能进到妙方宝境,寻得起死回生的灵泉作引,或许能让阿娘醒来。但那太难了,妙方宝境瞬息万变,不在三界五行中。据说法门千年一启,没人知道将显圣在何处,又该如何进出。机缘难求,这和拥有多么高深的道行没什么关系。”
我垂下眼皮摇头哀叹,感到无比惋惜。千葵的法身真美,银光潋滟似琉璃,炫目得难以言喻。若化成人形,该是怎样一副倾城容色。无论飞禽走兽还是草木顽石,修行的第一要旨就是先化形。因为人身是天地至灵,是最接近远古神祇的形象。
顿了顿,实在按捺不住心底好奇,接着再问:“龙是不是都长得这么好看?”
哥哥一双轮廓清朗的狐狸眼微眯起,偏过头来将我背心扫得一片凉飕飕,白毛根根直立。涂山氏与龙族交恶,积重难返再无转圜,我不是不知。但想着阿娘也是龙,这般讳莫如深,岂非等同于对君后不敬。万物有灵,良莠纷杂,本不该一概而论。神仙有堕恶,妖魔亦有良善。狐都分好坏,龙自然不能全一竿子打死,未免太有失偏颇了些。
腹诽如此,却不敢辩解半句。舔了舔嘴唇,把未曾出口的大逆不道之言全咽进肚子里,撑得立马打出个忽忽悠悠的饱嗝。
脊背蓦地滑过一阵暖流,是哥哥在将我身上奓起的寒毛仔细捋顺。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旁人偶说两句玩笑也就罢了,唯独你不可以。你是芜君的女儿涂灵,和龙有关的只言片语,以后都休要再提,万一让那些长老们知道,非扒了你的狐狸皮不可。”
我一听述经论道就要打瞌睡,忙诺诺点头表示记住了。转念又琢磨起那玄之又玄的妙方宝境来,也不知修出怎样通天的缘法才能得其门而入,一窥乾坤。
摩云池畔,父君凝望银蛟的眼神深不见底,除了无能为力的思念与伤怀,还有些难以描述的情绪在翻滚纠结。一卧一立的龙与狐,像是在以义无反顾的姿态共同守护着某个遥远的、属于宇宙洪荒的秘密。
父君与阿娘情深意笃,当年缘起一念,也是历经了许多波折才终于结成夫妻。
亿万年的漫长洪荒里,确曾有过狐女嫁入龙族的先例。后代皆卵生,孵化后雄者原相为龙,雌者仍旧为狐。因此前从没有龙女下嫁狐君,所以千葵和芜君的后代品类成谜,直到第一双儿女临世。长兄九歌是条通身银雪的雄狐,他的嫡亲妹子云门,则是四海八荒唯一一只半龙半狐之身的灵兽,称龙狐兽。
这女儿显然给了所有人一个始料未及的巨大惊喜。帝姬云门,惊才绝艳,额间天生一朵凤尾眉心轮,皎若弦月,象征着无上高华的祥瑞佛印。
千葵有孕之初,九瓣莲盛、明珠投怀皆入梦来。怀胎三年九个月,帝姬始降。彼时涂山彤云密布,雷鼓大作,紫气长虹纵贯苍穹,每一株天意菩提树都分长五枝,结出五瓣花蕾。来自西方净土的八十一只珍禽异兽衔鹤眼灵芝,绕洞府盘桓齐鸣。全族上下惊异欢腾,视为前所未见的吉祥瑞兆。
云门天生九窍玲珑心,九尾尖耳,青梅初长成,美貌已名动天下。更兼灵慧无双,百岁即可幻化人身,未足五百岁时,第一场天劫都还未至,便已修得道法精益,在普陀珞珈山大光明顶受了佛荫加持,仙途无可限量。
若非那场意外,她原该是继承芜君衣钵的下一任涂山女帝,终了却落得个剔骨诛仙的结局。
思及前几日刚在梨树上磨了回指甲,不小心被木刺扎一下就龇牙咧嘴疼老半天,剔骨那得多么疼,真是想想就打寒战。太惨了!
如果不是这么巨大的丧女之痛急需弥补,阿爹他老人家断不会纡尊降贵从山野里捡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弃狐幼婴来养。虽也是涂山狐,到底来历不明了些,根基有遗憾也是情有可原。
所有族人都一致认定这是个错误。他们认为,云门帝姬没有教养好,被条孽龙迷惑自毁仙途,纵然是天大的错误,也不能试图用另一个错误来弥补,否则只会造成更耸人听闻的错误。
总而言之,修道之途需得斩断七情、清心寡欲,这么简单的道理,狐族儿女们学了一代又一代,莫非阿爹临了倒老糊涂了,竟执意要不满千岁的幼狐以身越雷池?
可他说,我没让你去爱那头开明兽,只是让你嫁人。
这逻辑陡峭得峰回路转,想据理力争也无从下口。果然亲生的和捡来的就是不一样,平日里千好万好,到了关键时候,打发起来独断专行得令人瞠目。
其实,阿爹的良苦用心我也不是完全不能体会。眼看下一场天劫将至,只剩三月之期,他非得火急火燎地赶在这节骨眼儿嫁女,再不开窍的狐脑子也能明白几分深意。我根骨太差,贪玩、贪睡,修为不佳,快满千岁才勉勉强强修成个女体,哪来的能耐挺身与天地抗衡。但渡劫这事为防徇私舞弊,向来避讳九亲,再厉害的阿爹和哥哥也帮不了我。只有结一门位列仙班的姻亲,才能借夫君之力共承天劫。
可据说那开明兽实乃是个鬼斧神工的兽,从没有过艳闻缠身。乍一听恁地清纯,可七万多岁的高龄还未曾婚娶,就实在算不得优点,反倒可看出他是有多不招人待见。更不忍细想的是,他居然长了九颗脑袋。
就因为我没有九条尾巴,所以要嫁有九个头的家伙来补偿?且那厮还是个昆仑宫看大门的。简直是晴天霹雳,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但谁不答应也没用,在父君一力主张下,这门亲事很快得以敲定。我多方求告无门,顿感了无生趣,整日躺在狐狸洞里哭得奄奄一息,眼看洞口就要被那些一颗更比一颗大的明珠塞满。
哥哥素来疼我,终于看不下去,然而就连他耗尽唇舌也劝不动固执的父君。最后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觉得让我偷偷见一见那头开明兽,说不定能一见钟情。毕竟我在涂山活了快一千年,除了那些满怀鄙夷、自诩清高的同类,根本也没见过任何异性。
三天后,哥哥从天族好友游奕灵官处借来一面天罡阴阳镜。那镜子非同凡品,乃是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的宝物,可照彻阴阳,通见三界之广,万里之遥,黄泉地府的游魂散魄要寻出来也无可遁形,找个有名有姓的小小天官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待镜中那团缭绕的仙雾缓缓散开后,一扇金芒万丈的巍峨宫门顿时映入眼帘。我上上下下找了许久,终于发现哥哥指点处,一坨不成形、黑不溜秋的物事正靠在玉阶旁打呼噜。巨大的浮雕梁柱上回纹与云纹相错,一看就气派非凡,衬托之下,开明兽越发显得形如蝼蚁,寒碜可怜。
“妹子你看,那开明兽长得就是一副天打雷劈的模样,不去扛天劫都对不起他。虽然丑了点,但我们涂山的狐是有内涵、有格调的狐,不能像青丘那帮俗物整天只顾以貌取人。”
我定睛把那九张天打雷劈的脸挨个打量一遍,果然每颗脑袋都丑得惊天地泣鬼神,各有各的难看,匪夷所思但绝不雷同。简直不敢想象,他是被雷火烧焦了多少回才混上这守门的活儿!转瞬又觉得这想法太不厚道,人家只是长得丑,又没做错什么,遭到这样暗地里的嘲讽、嫌弃,委实不应该。我又不是正宗涂山帝姬,身上并无芜君的血脉,长得虽也是个涂山狐模样,但放在美貌名扬天下的狐族里,泯然于众没商量,绝对算不上出挑,连尾巴都只有一条。
开明兽居着仙职,正经官门中人,答应娶一个来路不明、品相不佳的狐女,帮她承天雷渡劫,就算是看在狐帝芜君的面子上,也确实算得上面丑心善的典范。且他身家清白俸禄丰厚,家底也算殷实。
我撇了撇嘴,肚皮翻白直挺挺倒向床榻。“还是让天上的雷,劈死我吧!”
奈何我只是个浅薄的狐,狐狸的修为没多少,狐狸的脾性却一点不缺。狐族绝色,生性好美,对姿容的要求早就刻在骨子里,放血都涤除不尽,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哥哥默然无语,大概正暗悔自己做了件弄巧成拙的蠢事。我倒吸口凉气,挣扎着爬起身来,眼中蓄满一泡泪,揪紧阿哥的尾巴,结结巴巴剖白:“我如此贪睡,若嫁了这么一堆天打雷劈的脸,就得天天做天打雷劈的噩梦,醒来一看见他,和噩梦里也没有区别。这样算下来,不管睁眼闭眼,余生都将再无可恋,就算能活个长长久久千年万载又有什么可羡?这么悲惨的狐生,绝非所愿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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