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娘微微一怔,面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你......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程德轩发出一串隆隆的笑声,他伸出手,把大氅裹得更紧了,“我差一点就被你骗了,你诡计多端,步步为营,一点点接近我程家,甚至还把李玉珊那个贱人安排进程府,差点害得我家破人亡。若不是他那天来寻我,这次我就要折在你手上了。”
晏娘站定不动,眼珠子背后却像点燃了两盏黄色的灯火,飘忽不定,“他?是他?”
说完这几个字,她人已经冲到王时云的尸体前,伸手拽住他的领口,拎着他就朝屋外走去,身子轻盈得犹如一阵风。可是还未走到门边,王时云的“尸体”忽然动了几下,紧接着,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传进晏娘的耳朵。
她诧异地低头,却看见王时云微微睁开了眼睛,一手按在胸前,努力地咳嗽着,似是想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吐出去。
晏娘大吃一惊,手一松将那老头儿丢在地上,她身子微微一颤,后退了两步,“你......你没死?”
“他当然不会死,他若是死了,你不就有了我下毒的罪证的吗?”程德轩微微眯起眼睛,拇指顺着食指的指甲摩挲了一圈,“只需要一点曼陀罗和山麻黄,人便能四肢发麻,喉咙紧缩,晕厥过去,看起来,和马钱子的效果没有半点区别。”他抬起眼睛,死死盯住晏娘,“若非完全一样,又怎能骗得过你,林镜隐,你说是不是?”
得知自己上当,晏娘不怒反笑,脸上却青光闪现,隐隐露出下面的龙鳞。她忽然抬高手臂,冲程德轩的方向一挥,那老头儿便像被一股力吸附住一般,直朝她飞来,脖子稳稳卡在她的掌中。
“程德轩,把他叫出来,他像个乌龟王八似的躲在淤泥下面,未免也躲得太久了,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她咬着牙笑,冰凉的手指把程德轩的骨头卡得“咯吱”作响。
程德轩无力地朝前挥手,嘴里发出无声的叫喊,试图逃出她的束缚,可是一切只是徒劳,她的手如一条冰凉的蛇,一点点将他的脖子缠紧,压走里面最后一丝气息。
“哗啦”一声,身后的窗子被一样事物震开了,窗棱四分五裂,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那是一柄铁尺,六面分别刻着二十八宿,日月同辉,紫微讳,天蓬讳,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每一个字符都冒着耀眼的金光,将室内照得白亮。
铁尺看似沉重,实则柔软,“啪”的一下打在晏娘的手腕上,又轻巧的弹开,如一条长蛇一般,重新消失在破碎的窗口后面。
晏娘闷哼一声,五指一松丢下程德轩,她转身冲到院内,仰头望向天空,声音穿透纷飞的大雪扬向天际,“道士,你出来,别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暗处,有本事就和我干上一仗,分出个胜负。难道你怕了,怕被我再废一只手?所以才缩颈藏头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话音刚落,院门忽然开了,一道风翻卷着从门口闯进来,撞在晏娘身上,把她青色的裙摆吹得向后散去,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眯起眼睛望向院外,只见漆黑的甬道上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影,他并不高大,亦和画中那些仙风道骨手握拂尘的道家无半点相似,只身着一套再普通不过的蓝色道袍,头挽一个简单的道髻,一手贴在腿上,另一手紧握着一根法尺,踩着洁白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朝院子走来。
不过,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在黑暗中渗出点点寒光,像是聚集了日月的精华,可若仔细望去,就会发现他的瞳仁后面,连着一排闪耀的瞳孔,重重叠叠,一个压着一个,像一枚枚纸钱,从钱眼中心闪出锃亮的白光。
晏娘轻抚了一下自己受伤的手腕,嘴角挑起一道阴冷的弧度,“妖道,你终于现身了。”
道士脸上闪出一丝笑意,他昂首望天,轻声道,“林镜隐,他死的那天也是飞雪漫天,就和今日一样。只是那晚,他本已睡下,却又突然急召晋王入宫,你可知为何?”
听到这话,晏娘只觉一股寒气从头顶落下,直直扎进脚跟,震得她浑身冰凉,无法呼吸。
“那晚的大雪是你幻化的?”她说出这几个字,可是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实,像是出自他人之口。
雪花疯狂地飞舞,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却静立不动,如一抹映在水中的镜像。
***
《湘山野录》记载:开宝乙亥岁也,上巳祓禊,驾幸西沼,生醉坐于岸木阴下,笑揖太祖曰:“别来喜安。”上大喜,亟遣中人密引至后掖,恐其遁,急回跸与见之,一如平时,抵掌浩饮。上谓生曰:“我久欲见汝决克一事,无他,我寿还得几多在?”生曰:“但今年十月廿日夜晴,则可延一纪;不尔,则当速措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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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仇
? 开宝九年的那个冬日,明月高悬,星空舒朗,赵朗在后苑的太清阁上欣赏夜景后,便早早睡下。谁知到了凌晨时分,阴霾四起,天降冰雹,随后飘起鹅毛大雪。见天有异象,赵朗便急召晋王入宫,说是有要事商议。赵康入大内后,赵朗屏退了左右侍者,屋里只剩他们兄弟两人。没过多久,外面的人远远地看见寝殿内烛光摇晃,晋王不时起身,像是避退谦让的样子。忽而又听得赵朗手持玉斧击在地上,大声对晋王说着什么,说完便和衣而眠,瞬间鼻息如雷,而晋王则离宫回府。晨光初明的时候,宫掖中一片沉寂,宫人进去进去查看,才发现赵朗已经故去多时了。
宋皇后闻声而入,震惊悲痛之余,忙命内侍官去请皇子赵德方入宫,可是她没想到来的却不是赵德方,而是晋王赵康。宋皇后见到赵康,心知大局已定,只得转变态度,向赵康哀告,求他顾怜她们母子的性命!赵康神情悲切,应允皇嫂,并于次日登基。
次年,太宗皇帝命宋皇后移居西宫。雍熙四年,又命她移居东宫。至道元年四月,宋皇后去世,然太宗却不为皇嫂成服,亦不令群臣临丧,完全不合宋氏身为前朝皇后应享有的礼仪。翰林学士王禹偁为其进言,竟坐讪谤遭贬,出知滁州。而宋皇后梓宫迁于故燕国长公主第,既不与太祖合葬,神主亦不祔庙。
太平兴国二年,赵德方之兄赵德召被太宗皇帝逼迫自尽。太平兴国三年,赵德方病死,年二十三。因为赵氏兄弟在短时间内连续死亡,许多人怀疑德方死因不单纯,与太宗皇帝有关。
***
雪打着旋扑到晏娘身上,像要将她埋蔽似的。寒月仿佛被咆哮的风声撞碎了,怯生生退缩到天边。
晏娘看着甬道上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目中闪过两点荧光,身上亦隐隐覆上一层青色,她昂首,一手紧攥成拳,凛凛道,“他虽然没同意你那笔肮脏的买卖,内心仍是极信任你,你却把他对你的信任当成杀人的利器。”
老道幽幽一笑,“从洛阳会汴梁的路上,他就预感自己命不久矣,甚至还说出了‘此生将不复至’这等灰心的话。可是他虽为九五之尊,却也一样执着于生死,所以在‘偶然’遇到我时,便不免问起阳寿之事。我告诉他,元月初三那日,若是天气晴朗,可再续十二年。如若不然,便不好说了。所以那夜,他看到天降大雪,便不免内心惶然,急召晋王入宫商议。可他不知道,这是我与晋王提前策划好的,他从洛阳回来后,晋王便一直恭敬谨慎,令他放下戒心,而我则设计了那一次‘偶遇’,让我们的谋权大计得以顺利实施。当然,程德轩也是这个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颗棋子,他提早埋伏在宫内,将那东西溶入他的酒盏中。”
话到此处,他“嗬嗬”一笑,朗声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呢,晋王登基后,找了几个文人把这段预言写进书里,并以此来平复民间纷纷扬扬的传言,什么弑兄杀侄,什么苛待皇嫂,虽然,这些传言都是真的,没半点虚假。”
他翻起一双眼睛,透过纷飞的雪花望向晏娘,龇嘴笑道,“林镜隐,他一家上下都死绝了,可是他们绝望挣扎时,你在哪里?”
这句话如一根柔软的针,刺进晏娘耳中,初入时并无痛感,可是它一寸寸深入,将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刺得伤痕累累血流如注。她狠狠地呼吸,却无法吸进一丝空气,她头一次感觉身上覆盖的那层皮是这么的沉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亦无法再朝前迈进一步。
她如一尊雕塑,在大雪中静默着,过了许久,终于无法支撑,轰然倒地,陷入皑皑白雪中。
老道握着铁尺,一步步朝她走去,来到只有几尺远的地方,他站住不动,冷眼打量雪地上那个人形的坑印。坑中露出一角淡青色的衣衫,已经被雪水浸透,上面结出了一层薄冰。
老道恶狠狠地笑,忽然扬起手中的铁尺,用尽力气朝那雪坑砸下。铁尺所到之处,雪花纷飞,溅出数丈高,中间夹杂着万点火星,在空中聚成一片朦胧的雪雾,再翻卷着落下。
没有了积雪的覆盖,一切都昭显出来,可雪坑中却只有这一角衣衫,一角已经别铁尺打成了几片碎布的衣衫。被风一吹,碎布施施然飘起,就像是一只只残破的蝴蝶。
老道知道自己中计,心中一惊,忙朝后转过去,可是刚旋过身子,忽觉眼前银光一闪,其中一块“碎布”竟直冲他面门扑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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