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德轩压低声音,“我在乡下有个远房亲戚,他儿子二十几年前跟着商船出海,一直没有回来。我已经与他商量过了,可以让卫亭暂且住在他家,对外就说是他的儿子回来了,他儿子已经走了二十几年,连我都记不清他的样貌,更别说外人了,所以卫亭过去,绝不会引起邻人猜忌。那地方山高水远,僻静得很,卫亭完全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在那里生活,大人您也可以时不时过去看他,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方一说完,王卫亭就“腾”地站了起来,脸上又惊又喜,连连道,“好,好,父亲,程大人这主意不错,我到了那里,便不用东躲西藏了,您不知道,这几天,我真是快憋死了,再如此下去,恐怕要憋出病来。”
他说着就又走到程德轩面前,拱手作揖道,“小侄谢过程大人,若他日有机会,定会报答程大人的恩情。”
程德轩忙站起身,伸手把王卫亭扶起,口中笑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贤侄切莫如此客气.....”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转身来到桌边,端起茶壶把三人的杯子全部蓄满,面带笑容地说道,“既然今天如此开心,不如我们以茶代酒,喝上一杯,也算是为贤侄送行了。”
王卫亭端着杯子连连摇头,“怎敢劳驾程大人斟茶,这是我等晚辈该做的事情......”
程德轩抬手打断他,“贤侄既然寄住在老夫的亲戚家,我就拿你当一家人了,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来,这杯茶老夫先干为敬。”
说着,他就一口气将那杯茶水喝下,这才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王时云,笑道,“王大人,请。”
王时云一直盯着杯中的茶水,看上面那一撮细小的茶叶浮浮沉沉,听到程德轩这个“请”字,他方才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双矍铄地眼睛看,眼睛的主人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可是两颗眼珠子里却没有半点浑浊,清澈透亮,隐约可见深藏在眼底的一缕寒光。
王时云垂下眼睛,又一次将目光集中在那杯茶水上,他用指肚反复摩挲杯沿,却始终没将杯子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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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毒
? “父亲,程大人敬您茶呢。”王卫亭见王时云始终没动,心里有些焦急了,他怕得罪程德轩,不住地冲王时云使眼色。
可王时云还是静坐着不动,脸上浮出一抹和程德轩几近一样的笑,“程大人,说来也巧,前段日子我遇到秋池,言谈中聊起你们程家的家事,秋池说程家人丁稀少,除了贤弟一家,就只有他大伯住在附近的郊县。他还说,程家现在总共只有迅儿一个孩子,所以他夫人现在有了身孕,大家都宝贝的不得了,尤其是你这个即将做祖父的,更是日日提心在口,生怕出什么岔子。”
程德轩扯起一个嘴角,轻声一笑,“秋池是小辈,对程家的事也不是样样清楚,那远房亲戚我很少走动,他不知道也是有的。”说完,他便轻咳了一声,将身体靠向椅背,“兄台不信我也罢,可是贤侄的事是拖不得了,不瞒您说,现在已经有人在说闲话了,您可不要低估了市井小民传三过四的能力,若此事传到官府,被他们找上门来,那时候可就是回天乏术了。”
听他这么说,王卫亭身子一凛,眼睛瞪得溜圆,他着急忙慌地走到王时云身边,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父亲,您听到了吗?我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了,您倒是说句话,拿个主意啊。”
说完,见王时云还是坐着不动,他索性走到程德轩面前,仰头把那盏茶喝下,又冲他深深行了一礼,“程大人,请您救救小侄,我什么都听您的,还望您千万不要见死不救啊。”
话落,他忽然觉得身边的空气凝结住了,抬头,见程德轩正看着自己,眼里有一丝隐隐的怜悯。再转头看向王时云,却见他面露惊恐,身子绵软如丝,顺着椅子滑在地上。
王卫亭不懂这两人为何要这般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吧,想问个清楚,可是话还未说出口,脸上的肌肉却开始一抖一抖地跳动,他不自觉的攒起嘴角,在脸上憋出一个带着几分怪异的苦笑。
“卫亭,你......你喝了茶?”
王时云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可是这声音却像与他隔着一道木门,听得不太清楚。
在他还来不及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作出反应时,喉咙突然猛缩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的脖子像被一只僵硬的铁手紧紧抓住,不给他留下一点可以呼吸的间隙。
“父亲......”
王卫亭抬起一只手臂,现在,这只手臂仿佛有千斤重,抬起来费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随后,他便直挺挺向后倒下,手里的杯子也随之落在地上,裂成几块。
王时云爬到儿子身旁,看着那双来不及闭上的眼睛,他的眼白微微向上翻起,看起来就像一条死鱼。
王时云拼命摇着王卫亭的身体,嘴里发出“啊啊”的干嚎,可是王卫亭已经听不到了,虽然他到死都没有明白,那杯茶水中为何会被人下了毒。
“你......是你,”王时云忽然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他抬起头,看着还端坐在椅子上的程德轩,干枯的手指在空气中划了几下,又颓然落下,“你杀了我的儿子,你断了我王家最后一点血脉,你好狠呐,程德轩,你真的好狠呐。”
程德轩眼里的那一丝同情早已消失不见了,他耸耸肩膀,两手一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笑道,“我狠,王时云,你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杀生无数,现在倒反过来说我狠毒吗?”
王时云扶着双膝颤巍巍站起,他眼角挂着一滴浊泪,顺着苍老的面颊滑落到脖颈。
他幽幽笑了两声,“程德轩,我杀人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你是为了什么?加官进爵?飞黄腾达?我王时云就是恶事做尽,可对大宋,对朝廷是尽心竭力,清清白白,不像你,醉心官场,不为国事,只为私欲。我手上是沾满了鲜血,可你呢,你心术不正、溜须拍马,你危害的是大宋的国本。”
程德轩冷笑着,一步步朝他靠近,“王大人,我还真没想到你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不过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你纵使抱负再远大,恐怕也无处施展了,不瞒你说,要你命的不是我,而是你效忠了一辈子的圣上,你就认命吧。”
听他这么说,王时云吃了一惊,“圣上他......他为何......”
程德轩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卡住王时云瘦弱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抓起桌上的茶杯,将一整杯茶水全数灌进他的喉咙中。
***
王时云倒在儿子身旁,他和王卫亭的死状一样,肌肉痉挛,牙关紧闭,双目凝视,面皮上还带着一抹苦笑。
程德轩俯下身,看着仰面而躺的两人,缓缓探出右手的食指,指尖从王时云那张瘦削的老脸上轻轻滑过。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可是食指的指甲却很长,其它指甲都被他修理的整整齐齐,独独这根指甲,黄里透着黑,比其它指甲都长出一截。
他看着王时云,恍惚中,那张脸化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棱角分明,眉骨高挺,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珠子却渐渐失去了光彩,一点一点,带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意。
程德轩打了个寒噤,伸手把王时云的眼皮覆上,俄顷,他缓缓起身,拉过大氅把自己裹紧,抬头望向门外:大雪像芦花一般,在空中飞舞,瑟瑟寒风撩起他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一段记忆。
那天,也是同样的雪天,他以诊脉为名来到寝殿,将指尖那一团小小的粉末弹入他的杯中。
他杀了他......
程德轩笑了,不知不觉中,一行热泪顺着他的脸庞滑下,落进唇间,让他品到一丝又苦又涩的味道。
他揉搓着眼睛,不自觉吟出一首诗来,“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贵有风云兴,富无饥寒忧。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
诗只吟到一半,他却顿住了,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一个人从房檐上滑下,先是脚,后是整个身子,她站在门口朝里凝望着,目光从王家父子身上缓缓移至他的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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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雪
? 她身上堆着厚厚的一层积雪,显然在房顶趴了很久,听到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说不定还透过瓦缝,看到了他毒杀王家父子的整个经过。
程德轩屏住呼吸,“你......一直躲在那里?”
“你就是这么杀人的,把毒藏在甲盖下,偷偷弹进水里,只要那么一点点,就足以致命。”晏娘缓缓道来,声音中带着数不尽的悲怆,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述说。
程德轩点头,面无表情道,“没错,就是这么一点点,就要了他的命,他虽然是九五之尊,可死的时候和他们并没有分别,颈部抽筋、呼吸加快、全身发紧,对了,他的眼睛也没有闭上,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我,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他死不瞑目,并非因为怨怒和不甘,他是在担心一个人,那个人,会因为他的死而不顾一切的赶回来,哪怕她明知前面是一个陷阱。”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看着身前那个人影轻声道,“为了他,你可以不顾一切,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我说的对不对,林镜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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