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见他眼里寒霜,长青便已明白过来。想来长恭定是有些气恼,对自己今日这样莽撞带了连笙去往西山一事,可当时当下事出突然,他总不好不顾连笙,教她一人独自跑远了。于是半也是无奈地叹一口气,道:“你二人应有许多话要说的,我先行回房去了。”
“兄长……”
身旁连笙丝毫未察觉这当口的眼神交汇,刀光剑影,只知长青这一走,便要留下她与长恭独自面对,心中忽起一些胆怯,不由便唤了他一声。
哪里想到这一声唤,竟惹得长恭面色更是凛若冰霜。
“你与长恭,好好说说。”长青话毕,便再不看她,绕过长恭身边,低下头径直走了。
连笙被留在原地,心尖上打鼓,一时惴惴然。然而她从长青远去的背影之上收回来的目光,辗转游移,小心翼翼落回长恭面上时,却竟发觉他的眼神冰冷,漠然至极。
这一眼与她目光撞在一处,心中顿时也不知怎的,惴惴之感消失殆尽,反倒起了说不尽的酸楚委屈。
她不是折回来挨训的,可是长恭话一开口,却是声色俱厉的一句:“你眼里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夫君?”
刹那之间,那股委屈之意层层翻涌,迅速占满她的心头。
她是委屈难过,可是气性也大,于是凝眉凝睇,眼中蒙雾,面上却是结冰,张开口反问他:“那你呢?你眼里心里,可又有我这个妻子?”
话毕低头,双泪一滚。
眼前的朦朦胧胧霎时又见清明了,目光一汇,偏偏却落在他手心的圣旨之上。圣旨反卷,握在他的手中,不偏不倚却落出“镇国公”三个大字来。
镇国大将军,镇国公。一等忠勇,一等功勋,一等的卫长恭,也该赐有一等的姻亲。
“你可是觉得,我已然不配做你的妻子了……”
她低着头喃喃自语,竟又从那满心的酸涩当中,生出无尽的卑微来。
不知从何时起,悄然种在她心底的卑微。许是初见少阳时的相形见绌,许是那日立在兖阳城的钟鼓楼下,当她望见钟鼓楼上长恭叱咤天地,英姿风发的刹那。心底里暗暗埋种的自卑感,终于在这一刻破土滋长,遍缠心田。
如今的自己,已然再配不上如今的他。
唯有少阳,唯有少阳与他,才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一对。
连笙话里几多哽咽,低低的头,鬓角一丝落发随她强忍的哭噎微微颤着,长恭忽然便觉他话里严厉太过。可是连笙低着头,没有瞧见他眼中服软。
长恭伸了伸手,想要揽过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然而只手还未碰及她的肩头,却先已听到她的一声:“不若你便一纸休书,我退出便好了。”
悬于半空的手一顿。
长恭忽地又觉有些生气:“你与我结发为夫妻,在你这里,竟是视作儿戏?”
连笙心中苦涩,半是嘴硬,半是自嘲,只应道:“儿戏不儿戏的,于镇国公又有什么打紧。反正你我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无凤冠霞帔红轿来迎,不比圣旨赐婚,多么风光……”
长恭登时语塞:“当日,当日不是你求的?说不问时辰,娶你为妻……”怎的如今却拿不曾风光迎娶说话,我既已许你八抬大轿,便定是作数。
可他还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反却先惹得连笙无地自容。
那一个脱口而出的“求”字,当场教她面红耳热,羞愤难当。
可是在他看来,这场婚事,只是自己求的?
细想一想,也没有错,一向是她死皮赖脸,贴着长恭。于是蓦一抬头,眼角含泪,话里却是深深藏怒,连笙几乎是强抑着心中崩溃决堤,问他:“是,是我求的当日成婚,是我心急怕你反悔,于是不择时日嫁给了你,论起最初,也是我苦苦先起的纠缠。所以你现下可是后悔了?”
她逼问声声,长恭一时有些急了:“你何必这样无理取闹。”
两行清泪倏然一滚,“是我无理取闹。”连笙垂下头又黯然道,“那便连休书也不必了,既然无人知晓你我婚事,我离开便是。”
话毕一刻也没有勇气再留,她一转身,便已足尖点地越过府墙,向外飞也似地逃走。
长恭二话不说上前去追,可是连笙足下飞快,七绕八拐下,竟跟丢了她的人。
人在街头立着,茫然四顾,也不知怎的会与她争吵,惹到这步田地。手里圣旨还攥着,他本是要进宫去,哪怕见不到圣上,只看若能传一句话到后宫给少阳,也是好的。
少阳心有所属。
长恭确信那日在南阳城,最后的出征以前,见到她与单庭昀眉目之间含情脉脉,定然无错。少阳与单庭昀,当日只因连笙未去相送,还曾勾起过他满心羡慕。于是心里暗骂了一声高懿,这样乱点的鸳鸯谱,何止棒打了他与连笙这一双人。
可是连笙,连笙眼下却又跑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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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笙躲开长恭,于永安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绕着,止不住涌起的泪水溢满了两眼,落下,拭去,复又填满,滑落。
脚下乱走,没有方向,可是拐过一条街,眼前瞧见街口一棵歪脖子老树,竟却步子一顿。
没成想弯弯绕绕,竟会走来了这里。
齐皇宫往南六条街,车水马龙之地,曾是永安城里最热闹的一处所在——长乐坊。
第121章 卷二十三 魂归(叁)
她与长恭, 为寻那十年旧案真相,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她曾只身在此做过赌妓,名满京城, 想到那些时日, 虽然不过数年过去,可心中忆起, 竟觉恍如隔世。
这数年间,到底是变了太多太多。
她变了, 从那不谙世事的少女, 成日里吆五喝六, 长成如今满腹心事的姑娘,嫁了人,成了家。曾经乞丐堆里呼风唤雨, 伙同下人打牌赌钱的日子,终究是不复了。她是变了,长乐坊也已不再了。先帝驾崩,举过上下服丧, 赌坊乐馆皆闭了门。长乐坊没有生意以后,日渐萧条,早已于几年以前换了老板, 改作客栈。
原来人非,物也非。
连笙一声沉沉叹息,足尖略一停滞,便往长乐坊行去。
她需寻一处落脚, 而今已是客栈的长乐坊,倒是再适合不过。
连笙在长乐坊里一连住了十余天,一人躲着,足不出户,每日便是不问世事,闷头大睡。仿佛只要她睡下去,一切就都将忘个干净。可是梦中却总有一道身影,反反复复,出现在她梦里。自她有生以来,无论如何想忘,却总也挥之不去地与她日日夜夜,相会于梦境。
时而披起战甲,时而朝服加身。
连笙投降了,她忘不掉的长恭,醒时老是想着,睡梦里却也躲不开他。于是干脆便放弃忘记,每日仍旧不分昼夜地睡着,反倒于这沉睡的光阴里,深深沦陷。因她梦境纯粹无比,唯有他一人。
一人成梦,连笙便会觉他还是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只是梦醒的刹那昏昏沉沉,又会生起感叹,这样的错觉,大抵也只是做梦而已……
连笙在长乐坊中住着,直到身上带的银两将要用尽了,才不得不出门去。然而她久未上街,再一上街,竟发觉街上似乎变了模样。为何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少阳与长恭?
只说少阳长公主,镇国大将军,英雄美人,天造地设一双眷侣。
原来她鸵鸟一般逃避的这些日子,一切皆不曾改变,仍旧顺着原本因循的轨迹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她在与不在,没人关心,亦都是一样的。
婚期定了,老百姓们传言纷纷,教她不想听见也难。
下月初五,将府完婚。
连笙站在一群茶余饭后闲谈的百姓之间,仿佛是透明的,他们讲起长恭与少阳,郎才女貌,多么的般配,可是无人知晓连笙。她与他们一样,不过是这大齐万千百姓,普普通通的子民而已。而长恭与少阳,一个是万人景仰,一个是天之骄女,早已是她高攀不起的了。
连笙心中一阵绞痛,蓦然竟想起兖阳城来。
她有些想念兖阳城中百姓,那些将她与长恭唤作金童玉女的老百姓们。那些时日在兖阳城,在江州,在旁人们眼里,她与长恭还是一对的。
想着,不由又想要回将军府去看看,哪怕只是悄悄回去,瞧上他一眼也好。
当日负气跑了出来,也不知这些时日,长恭可有找过自己。那日一时的想不开,冲动之下撂下狠话,以至于原本该讲的话竟一句也没讲清楚。可如若他说,随他走吧,管它什么朝堂,什么赐婚,只他与她,远离纷争,远离这里,她一定还是毫不犹豫跟他远走。
于是按捺不住心头倏忽而起的冲动,连笙重又往卫将军府飞奔回去。
一路飞跑。
然而真的当她回到卫将军府门前,却才发现自己的难堪无比——将府门房不认得她。
见她直直就往里闯,守门的几名护卫“唰”地便将她拦住。银枪虽未横指,却也是斜斜向着她的方向,府卫们凶神恶煞,质问她:“你是谁?”
“我……”
连笙登时只觉尴尬万分。
卫将军府的下人们早已换了,全已不是旧日的面孔,她来回不过两三次,次次也只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再没有人记得她。她小声道了一句:“我找长青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