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巧笑着,讨好般又摇了摇连笙的两只胳膊。
连笙一时好笑:“少阳都已及笄了,还要人陪着入睡?”
“今夜不同,”她眨着水汪汪的两只眼,央道,“今夜有话想同姐姐说。”
“明日再说不可?”
“不可不可,”她扑上前来,挽住连笙,几乎是以架着她的态势,“我只与姐姐缩被窝里说叨,明日起了,才不要教那些嘴碎的婆子听了去。”
连笙被她这样一架,摆明了是不肯放过她的,连笙左右拗不过,只好无奈笑笑,应了下来。
她吹熄火烛关上房门,随少阳一道回了她的屋子。
少阳先在浴房洗漱,连笙便半躺半靠,倚坐床上等她。她闭目歇着,待到不多时后少阳出来,耳朵里才听见浴房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人还未睁眼,却已先行感到身旁另一床被子教人一掀,钻了个人上来。
少阳猴儿一般蹿上床,挨着她迅速躺好,又拍拍枕头示意连笙也躺下来,躺下说话。
连笙顺着她的意思侧身躺下了,却不想甫一躺好,就听见面前少阳压着嗓子问了一声:“姐姐,你可有喜欢的人?”
话里七分兴奋极了,三分又带女儿娇羞。
先时来邀连笙夜谈,只见她那扭捏模样,心中便已隐隐猜到,应是闺中私话,要与她说的。想来连笙是料中了,只是没有料到,她会先行朝自己发问。
连笙一抿嘴角随意笑道:“有。”
“那人是谁?我可认得?”
你认得的,正是长恭。
她心中想,然而终究觉着别扭,只怕她再穷追不舍问下去收不了场,于是话到喉间又咽了回去,改口一句:“我喜欢他已然多年了,并不打紧,只是少阳如今可是有了中意的人?”
少阳本是枕着手臂,侧向她躺着,被她这样一问,登时弹了个身躺平了,拿被子悄悄掩住半边脸,道:“姐姐惯会取笑我。”
“怎的算是取笑。少阳今日及笄,业已成年,儿女之事又何必藏着掖着。”
连笙嘴角挂笑,眼里却是些许黯然。
两眼微微一抬,便又见少阳扭了扭头,问:“姐姐,我及笄了,可以嫁人了,你说我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你会嫁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晓,只是定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话毕又含笑问她,将她方才抛给自己的问话又抛了回去,“少阳喜欢什么样的人?”
眼前少阳登时抬手捧了捧脸,约摸面上发烫,灼人得紧,她含羞带笑略略迟疑了片刻,便兴冲冲地冒出一句:“我喜欢……”
“喜欢将军哥哥那样的大英雄!”
只此一句,连笙撑着脑袋,枕于枕上的臂肘却是猛地一斜,直直顿了下去。
第107章 卷二十 少阳(叁)
她歪着身子, 头落在枕上,心里突突跳着,还是抬了抬眼:“少阳……”
“姐姐, 我只与你说了, 你可不许告诉旁人。”少阳侧过身来,又眨巴眨巴眼睛望向她。
连笙心上忽而像是被绑了一只坠子, 倏然一沉,垂了眸子低低开口道:“好……少阳长大了, 有自己心事了, 姐姐不说。”
她跟着直直躺下来, 不再屈臂而枕了,躺平了身子,眼望床顶, 听见耳畔少阳含笑的低语:“姐姐你说,今夜的南阳城可是好看极了。”
“是,好看极了……”
“我长到如今,还从未见过这样大这样多的烟花。”
“是少阳福气好……”
“说到底, 也是将军哥哥待我好……”
“……”
连笙没有答话,闭了眼轻轻翻过身去。
少阳还在兀自念叨,忽觉侧旁没了声响, 侧眸一看,方才发觉连笙背对着她,似是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姐姐?”,回应里却只听见她低沉匀净的呼吸, 少阳遂才悄悄闭紧了嘴。
提起被角往脖子根上掖了掖,少阳将自己缩进衾被的卷裹里,蜷作一团。
望着连笙散落枕上的长发,如瀑垂落,夜般漆黑,眼前倏忽又浮现出今晚乘鹤楼上的夜色。记忆里忆起深沉的夜,夜空怀抱漫天焰火,焰火橙红明灭,温暖热闹的光束里,映在浮光掠影中的人。
单庭昀两肘撑在倚栏上,倚栏于他略显低矮,故而脊背微微弓着。他极目远眺,遥望满城星火,面上禁不住现出自得的笑来。少阳悄悄瞧在眼里,故作不经意一回头,“哎”了一声:“你笑什么?”
“笑这焰火实在好看,也不知是谁这样别出心裁。”
“大将军哥哥许诺我的焰火,自然是费了心了。”
“他?他费心?”单庭昀大笑两声,“他成日里躲在自己帐中也不知鼓捣些个什么,若说费心,怕也只是费心这白白烧掉的大笔钱财,可该如何回本罢……”
他说着又肆无忌惮笑了长恭两声。
他笑得眉眼弯作两道桥,少阳却是倍感诧异:“不是将军哥哥,那……那是谁人?”
单庭昀便一眨眼:“猜。”
“不猜,你倒不如给个痛快话,省得我猜来猜去的平白得罪人。”
“那我与你提示一番,”单庭昀道,“今夜焰火,既不是你将军哥哥操办的,却又是你将军哥哥准备的,你只看你认得多少将军?”
少阳歪了脑袋撅上嘴:“我不过一个小姑娘,打小长在深宫中,男丁便没见过几人,后来皇兄被贬逐,我随他搬进豫王府才好歹认得些许。虽说皇兄如今起事打仗了,往来府上的武将只多不少,但我一个女儿家,再厚的脸皮也总不能成日扎你们男人堆里混吧。我认得的将军,一只手都不必用尽也数完了,不过就长恭哥哥与你……”
话到此处,少阳却瞬而顿住了。
眼前单庭昀恣意飞扬的笑,落进少阳的眼里。
“是你做的?”
“你那大将军哥哥出的钱,真金白银给了我使,我总不能将他这份财主的功劳给昧下了吧,是故既非是他操办,却又是他操办。何况,你唤我一声将军哥哥,也不为过,”他再一眨眼,“我比之他们,年纪再怎样小,论与你相较,总还是年长些的。既然那位将军哥哥无暇分||身,交由这位将军哥哥代劳了,我来讨个夸赏,总可以吧?”
他说着又面向欢天喜地的南阳城:“如何?这份贺礼,少阳公主可还满意?”
“勉勉强强,凑合吧……”少阳犟着嘴别过脸去,然而双眸微微垂着,望向城中大街小巷,焰火通明,眸光却是无尽温柔。
单庭昀知她嘴硬,向来是不肯与他服软的,便也由她,只笑一笑,继而赏他的夜景去了。
唯有少阳,两眼里却再也看不进满目纷繁。虽然依旧托腮浅笑,望着茫茫夜空,眼角余光是却一刻再未能移开。
从身旁那人身上移开。
交相明灭的焰火微光,映出他的侧脸分明轮廓。他抿着嘴角浅浅翘着,颊边深深酒窝像是盛满了酒,盛在她的心坎里,未饮先已醉人。
夜色离乱,心如焰火。
砰砰——
砰——砰——
少阳想来面上发烫,又侧了个脸,将脸颊贴到另一侧,尚未被她捂暖的枕席上。这一挪,身子便与连笙凑得更近了些,方才听她问及喜欢的人,自己话到嘴边,终究仍是不好意思,便学了单庭昀那一招,只说是将军哥哥那样的。毕竟单庭昀也没道错,将军哥哥又不止大将军哥哥一位,单小将军,也是将军。
她脸红害臊,不敢直说单庭昀,于是打上这样一个擦边球,心想着,即便来日教连笙瞧了出来,问起今夜的话,也好圆说,并不能算作是她扯谎。倒是姐姐……
少阳又虚虚睁眼,望了她背影一眼,有些可惜。这一夜原本还愿与她多说些的,兴许聊着聊着,脑袋一热嘴一快,便就说出来了。却不想她竟早早睡着了,可往后再想寻这一夜气氛应景,不知又该等到何时了。
少阳沉沉一声叹息,抬手又紧了紧被子。这一日忙前忙后,终于彻底歇下来,渐而便感到疲累来袭,于是缓缓合上眼,带了些惋惜又分外安然地睡了过去。
少阳睡了,周遭陷入一片黑沉寂静里,床帐围着,两位姑娘同向而卧,彼此呼吸浅浅匀称,业已睡得深了。然而面向床外的黑暗里,却有一双杏眼仍在睁着。
连笙一直清醒未睡。
热闹了一夜的南阳城,此时此刻重归安宁,一片寂然里,听见外头隐约的几声梆子声响,墙角滴漏滴滴答答,报着时辰,已是三更了。
连笙侧转了转身子,背后的少阳已然熟睡,两只眼珠子盖在眼皮底下左右微微动了动,应是做梦。也不知梦里梦见了些什么,嘴角上翘,挂起浅笑。
连笙轻轻叹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起了床。
披衣出门,外头夜风一吹有些发冷,她缩一缩脖子,缓缓将门带上。
连笙睡不着,从少阳提及长恭的那一刻起,她便没了睡意,心头被一丝细线扯着吊着,却又塞了石子儿沉沉装在心里,牵她难受。百爪挠心之间,神思竟是越发得清楚。
就当是她小气吧,她对少阳,终归还是十分介怀。
与她初见之时,从她身上看到的自己的影子,当时心中怅然若失,而后那日江州回来,在府门外瞧见长恭望向她的温柔神色,她能感觉得到,长恭对少阳也有的一点不同,至少她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长恭那样柔软的目光,今夜轰动整座南阳城的焰火,连笙心中本已分外吃味了,却偏偏少阳还亲口承认了一句,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