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穆笑那天所看到的东西,正在眼前重现。
“凤凰岭山神如果归位,芒泽就会时刻涌动灵气,长久地滋养凤凰岭。”应春把手里的玉色小瓶子装好,“但山神不在了,我们只能轮流施展法术催动圣池芒泽,每日一次,让凤凰岭不至于因此而枯竭。”
但这是不够的。凤凰岭山脉之中仍有一处两处在缓慢死去,他们不是山神,因而根本无法阻止。
“帮帮我们,救救凤凰岭吧?”应春盘腿坐在程鸣羽面前,“凤凰岭恢复正常之后,对岭子上的所有人所有兽,都是好的。”
程鸣羽怀疑应春身上的香气会让人失去顽强抵抗的意志力,因为她正在问一个自己应当不会问的问题:“当山神的话,我会有什么好处?”
“吃饱喝好。”应春立刻说。
程鸣羽:“……”
程鸣羽现在确定应春肯定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了。
她转头看向大火已经熄灭的长平镇。
应春说的话里有一句让她切实动摇了:如果她成为山神,这座正在缓慢死去的山岭中所有的人和兽,所有的生灵,都会因此而得救。
“为什么你或者穆笑不能当山神呢?”程鸣羽又问。
“凤凰岭不认我们。”应春拍拍腰上系着的锦布小袋子,装着金色水滴的小瓶子在里头晃荡,“这些水状的灵气也是前任山神留下的,我们只能用它来唤醒芒泽,但这些水滴也越来越少了。等到它用完的那一天,芒泽会枯竭,地脉的灵气再也无法遍及凤凰岭,凤凰岭会因此彻底死去。”
“它……它认我?”程鸣羽很忐忑。
应春点点头:“当然,你以为谁都能在芒泽上坐这么久么?你如果只是个普通人,早就死了。”
程鸣羽头皮一凉,立刻站起,失声道:“什么?!”
“芒泽接纳了你。”应春连忙说,“地脉的灵气也进入了你的体内,你并不感觉到不适……”
程鸣羽这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觉得穆笑异常可怕。
如果自己并不是芒泽认可的人,只是一个能到地脉灵气的普通人,那么在穆笑把自己拎到这里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死了。
穆笑是不在乎程鸣羽生死的,他只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可以被芒泽认可的山神。
“……让我下去。”程鸣羽小声说,“我当……但我得到地上去!”
应春把程鸣羽带回地上之后,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她转头去召集凤凰岭众神,让程鸣羽先在此处等候。
“我很快就回来。”应春拉着她的手,“你别乱走动,这儿地形有些复杂。”
程鸣羽乖乖点头。但一见应春消失,她转头立刻就跑。
穆笑说凤凰岭的雾气是凤凰岭封闭自己的手段,只能进不能出,除非是像他们一样的精怪。程鸣羽心想自己如今一是被芒泽接纳了,二是吸收了地脉灵气,说不定已经能轻松钻出浓雾,回到人世。
凤凰岭山神可以吃饱喝好,这对程鸣羽来说是非常大的吸引。
但她怕穆笑,更怕死。
应春说的没错,此处果然地形复杂,但程鸣羽从小在山里头摸爬滚打,练出一身不怕摔不怕蹭的钢筋铁骨,跌跌撞撞跑了半日,顺利钻进了密林之中。
程鸣羽不仅不识路,且昨天只吃了一顿干粮,和穆笑在芒泽上耗了许久,除了红皮果之外什么都没下肚,跑了一段路之后已经饿得快要飘起来。
两只肥而白的兔子从她面前跑过,程鸣羽咽了咽口水。
“鬼师来了。”兔子钻到树丛里,嘴巴一动一动,冲着她说话,“这味道可真臭啊,不寻常,不寻常。”
程鸣羽:“……”
另一只兔子也紧跟着趴到了树丛,长耳朵一抖一抖:“你不躲起来么?”
程鸣羽随着趴了下来,片刻之后才犹豫着问:“你们……会说话?”
“成了精自然会说话。”兔子小声说,“我俩成精不久,不过学得很快。”
程鸣羽:“那……你们很厉害。”
大兔子:“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成的精,竟还这么傻。”
程鸣羽小声反驳:“……我是人呐!”
两只兔子疯狂抖动耳朵,发出质疑的声音:“人???”
它们趴在程鸣羽身边嗅来嗅去。
“可你身上有山野的灵气,还有这么浓的花香。”大兔子说,“不寻常,不寻常。”
程鸣羽正要解释,忽见有两个影子从薄雾与晨曦中走来。一人两兔立刻噤声。
走在前头的是个将头发剃得极短的中年男人,浑身上下是一色的黑,只露出一张黄脸,连双手都紧紧拢在袖子里。他背着一个黑色布囊,沉甸甸地坠着。
他身边走着一个挎篮子的妇人,腰背佝偻着,嘴上还在喋喋说话:“……鬼师大人,一定要救活我儿啊。”
鬼师颇为不耐烦。“能不能救活,得看他们还有没有寿数,我怎能跟你打包票?”他又问,“你说找到了换命的人?”
“找到了,两个兵,又高又健壮,特别合适。谁想到呢?就这样跑我家院子里来了……估摸是从长平逃出来的,那边死了许多人。”妇人干哑地笑了一声,很快又惴惴不安,“可我,我这是作孽,死了之后要下……”
“那你还救不救?”鬼师站定了。
妇人毫不犹豫:“当然救。”
他们渐渐走远了。
程鸣羽又紧张又怕,起身抓起两只兔子就要跑。
兔子在她怀中挣扎:“做什么!”
程鸣羽:“跑啊。”
俩兔子齐齐出声:“不可不可,我俩到凤凰岭,是为了救人。”
程鸣羽把它俩放下了:“救什么人?”
原来两只兔子一雌一雄,是同胞兄妹,都是长平镇逃出来的。昨日炮弹袭击长平镇之前,兔子的主人便出发前往凤凰岭。俩兔子随后想到凤凰岭能进不能出,生怕主人遭难,于是紧随着也进了凤凰岭寻人。两兔进山时为方便搜寻,特意化成人形,无奈两人成精不久,修为太浅,人形维持一段时间后便恢复了原状。
恢复原状之后,它俩就迷路了:因为人形时所看到的景物与兔身所见大不一样,兔子太小了,只能贴地行动。兄妹俩在这里苦苦绕了大半日,最后遇到了同样迷路的程鸣羽。
“方才那妇人说要拿两个兵来换命,我家主人和他侍从加起来,正是两个兵。”兔子抖抖尾巴,“人,你别拦我们了。”
两只兔子朝着鬼师与妇人离去的方向贴地奔跑,很快也消失了。
程鸣羽朝着反方向走了一段,心里记挂着那两只兔子不知要如何救人,又想起穆笑和应春都恳求她救一救凤凰岭。
她最终还是转过身,追着兔子一同去了。
鬼师抵达妇人的院子时,院子里空无一人。
妇人摸到柴房去看,柴房也是空的。
院中倒是有几个军鞋的大脚印,妇人仔细看着,忽然发现脚印直接往自己的屋里去了。
她脸色大变,扔了篮子就往屋内跑。
鬼师在院中叩拜四方鬼神,片刻后才见妇人走出。
“你孩子已死了?”
“没有。”妇人摇头,“可已经认不出我了。”
她满脸忧愁,紧张地瞧着鬼师从布囊中拿出各样工具。
“那两个兵不见了,怎么办?”
鬼师并不言语,拿着水杯与纸、线等物什,走进了药味浓烈的房中。
山民贫瘠,这屋内倒是干净整齐。床铺四面悬着布幔,隐约能看到里头躺着两个身量大约十一二岁年纪的孩子。鬼师将三根漆黑的竹立香插在香炉之中,把香炉摆在门前,走到床边。
揭开布幔时,鬼师忽地一愣,随后转头看向妇人。
“不能救了?”妇人颤声问。
“可以救。”鬼师说,“只是极困难,需要更多的钱。”
妇人见他将水杯纸张等物收起,又惊又疑:“你不测一测寿数么?”
“我说能救,自然能救。”鬼师袖手站在床边,“可若是见不到银钱,我不便作法。”
妇人愣住了,双手绞着衣角,咬牙思索。床内的两个孩子正浅浅哀吟,声音细弱无力。
“家中还有一些……”妇人低声说,“我去取。”
此时,芒泽下方的林子中,穆笑正与应春面面相觑。
“人呢?”
“跑了吧……”应春摸摸下巴,“真不听话,我明明让她在这儿等的。”
穆笑又气又怒:“你要找我们来也不必亲身过去,让你的雀儿鸟儿传个讯就行。她一旦跑了,岭子这么大,我们法力不够,还怎么找!”
“找你容易,叫雀儿去就行了。”应春指着正缓缓行来的另外两个人,“可伯奇和长桑呢?我的雀儿可找不到他们藏身的地方。他俩修为比我们还高,都是神籍,我找都费劲。”
“不要吵,不要吵。”正走来的长桑说,“穆笑脾气怎么越来越坏了。”
他像是一个儒雅规矩的书生,脸上没脾气,心里也没脾气似的。
他身旁则是另一位名为伯奇的神。从外表看来,伯奇似是四人之中年纪最小的,但实际上却是最先入了神籍的食梦之神,是在凤凰岭生活的第一个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