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鸣羽坐在一旁看他们为了两坛见太平吵得热闹,心里却想起穆笑说过的话:穆笑是精怪,因而自认比程鸣羽这样的凡人要高阶;那他面对长桑公子和伯奇的时候呢?他又是否认为自己比两位真神要低微?
但看穆笑据理力争的模样,确实不太像。
应春劝架劝得疲累,干脆从腰间拿出玉色小瓶晃了晃:“你们继续争,仪式我自己完成?”
穆笑终于停了。
自知理亏的长桑公子和伯奇安慰他:“我俩各欠你一个人情,好吧?日后你有什么要我俩去做的事情,只要你开口,我俩定不会拒绝。”
穆笑:“定约。”
长桑公子和伯奇面面相觑,最后各伸出手指,在虚空中描画图案。
两枚青金色图案落入穆笑手中,自此约成。
程鸣羽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手心。原来穆笑说的是真的,这是他们之间定约的方式。她有点儿想学了。
按照应春的话,程鸣羽拿着那装满了金色水滴的小瓶,立在芒泽中央。
这次倾倒的不是一滴水了,而是小瓶中所有的液体。
金色水流落入芒泽,仿佛火进入了火。
地脉灵气呼啸而出,穿过程鸣羽的手脚和身体,腾向高空。
但它们却被一个无色无形的琉璃盖子,牢牢圈在了芒泽之上。
长桑公子、伯奇、穆笑与应春分踞四方,口中念念有词。
程鸣羽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仿似有形,一团接一团地砸在她的耳朵里。
无法挣脱束缚的灵气激荡不已,终于又一次穿过了程鸣羽的身体。
疼痛一分分积累,从她的骨头或者血肉中生成,渐渐才抵达皮肤。程鸣羽失声叫出来:她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碎裂,仿佛被金色淬炼成了僵硬的塑像,大大小小的碎末从指尖手臂上飘散出来。
她大叫,但听不见自己声音。
她想碰一碰自己的脸,但手脚全都无法动弹。
金色的气流穿过她的躯体,像穿过一片森林,或者一片水瀑。
疼痛终于渐渐消失了,但又冷又热的古怪感受从脚底升起来。程鸣羽艰难地低头,忽然发现脚下原本坚硬的石面消失了。她站在一片翻涌不定的金色湖水之上。
下一刻,她完全落入水中。
她被金色的液体包围着,一直往下沉落,像跌入无底长渊。
水淹没她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浸透身体的每一处,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大海里一处小小的岛屿,一粒橙红色星辰悬在岛屿之上;随后日月穹宇转移,大水淹没岛屿又褪去,土地中生长新的山峦,森林与湖泊,人与兽,纷纷攀附在山峦之上,一年又一年。
她看到了杏人谷,也看到了留仙台。被雨水淹没的山坡有小兽跃出,它们四蹄轻快,踏过碎裂的红叶,踏过深且厚的积雪,跃进春光里。而太阳月亮一刻不停地轮转,大雨大雪从天而降,看不清形迹的神灵和他们的辇在天顶云层中经过,留下火红的痕迹。
星辰降落了,化成橙红色的雾,自山巅降落,游走了所有土地之后重新回到顶端。
从雾之中伸出一双手,热的烫的,捧住了程鸣羽的脸。
那双手,渐渐没入她的体内。
程鸣羽听见了哭声,笑声,还有悠长的叹息。她想起那日第一次见到应春催动芒泽之时,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苍老的,忍着痛似的,像是在呼救,又像是感激。
她摇摇晃晃,挣脱了所有雾气与水,发现自己仍旧站在芒泽上。
脚下是坚硬的石面,可石面已经完全透明,在它之下是一个巨大的金色湖泊。
芒泽不会再熄灭了。它活了过来。
程鸣羽一下没站稳,仰面躺倒。她的心脏还在扑扑地跳,像是从家里逃出来那天一样,奋力跑过了好几里的山路。
金色的气流消失了,山顶的雾气愈加稀薄。她看到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远空中满是闪动的碎光。
那颗最大最亮的橙红色星辰,正悬在凤凰岭之上。
“不舒服么?”应春弯腰问她。
“……想吐。”程鸣羽小声说。
其实她还有点儿想哭。凤凰岭的记忆太多了,她感到压力巨大,开始后悔。
长桑公子也凑了过来,把脉片刻之后认为程鸣羽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点儿累了,让应春先把她送回留仙台。
“我这就成山神了?”程鸣羽不太相信,“可我好像什么都还不懂。”
“我们会慢慢教你的。”长桑公子非常温柔,像是对着自己病人陈述治病方子,“芒泽之中的山神灵力已经进入了你的体内,你现在已经是凤凰岭认可的山神了。”
程鸣羽坐起身:“我能飞么?”
长桑公子:“还不能。”
程鸣羽有些失望。
“你回去休息吧。”穆笑在一旁说,“应春说你的愿望就是吃饱喝好,我去给你找些好吃的来。”
程鸣羽顿时精神了,一把抓住应春的手就站起来。穆笑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又恢复了原先笑眉笑眼的模样。
“穆笑真奇怪。”程鸣羽和应春坐在留仙台的小楼前,一边看应春驱使她的小精怪打扫小楼一边说。
回到留仙台时程鸣羽惊讶地发现,原本还在地面上的小楼,不知何时连同它之下的那一片庭院、土地,全都腾空而起。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淌过留仙台上的水道与池塘,从台子两侧落下,跌入山谷里的那片湖泊之中。原先死气沉沉的留仙台,被雾气与水声笼罩着,竟也显出了几分活气。
小楼前遍栽种玉兰树。应春牵着程鸣羽跃上留仙台后,一棵棵地将所有玉兰树拍过去。
“我就是这个。”她站在玉兰树下,指着树上瞬间爆出的玉白色花朵笑道,“这花又叫望春或应春,它开的时候,春天也就来了。”
玉兰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随后又从枝头落下,等落到地面时,已经化为一个个五六寸高的白色小人,仰着小脑袋围在应春身边。它们模样稚嫩,像是小孩儿,背上都负着一朵拳头大小的玉兰花。
接到应春的命令之后,数以千计的白色小人便奔向留仙台上的那座木质小楼,开始打扫。
另有十余个小人跑到了程鸣羽身边,各自扯下背上花瓣一片片叠在地上。程鸣羽看着花瓣化作酒壶酒杯,目瞪口呆。
应春拍拍小人们的脑袋道了一声“乖”。小人们不会说话,却个个发出欢喜的叽喳之声,又抖搂出一片两片玉兰花瓣,围坐在程鸣羽和应春身边为两人扇风。
程鸣羽被浓烈的花香熏得有些头晕,摇头晃脑半天后才想起跟应春打听穆笑的事情。
“穆笑是最关心凤凰岭的人了。”
程鸣羽点头:“看得出来。”
“他是在凤凰岭上生长的秋枫树,也是在这儿诞生的秋枫树精。”应春晃动手里的白瓷酒杯,杯中酒液无色透明,随她动作荡漾,“就连他的名字也是山神所赐。”
程鸣羽一愣,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己还未知道。
“上一位山神是怎么死的?”她问应春,“不是说我当上了山神就可以知道么?”
应春一愣:“谁说的?”
程鸣羽:“穆笑。”
应春:“他骗你的。”
程鸣羽:“为何不能说?”
应春这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喝了一口酒。
“这是凤凰岭的秘密。”她像是想好了答案,“能不能告诉你,不由我一人决定。”
程鸣羽忧愁了:“那还得像今天这样,集合一些神灵精怪,做一个仪式,我才能知道?”
应春笑了笑:“那也不由我说了算。”
程鸣羽还想再问,却觉得头脑昏沉,睡意很快涌了上来。
“你太累啦。”应春的语调又软又温柔,“歇一觉吧。”
程鸣羽靠在她肩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此时的杨砚池,已经和金枝玉叶在芒泽下方的山坡上徘徊了许久。他看到芒泽上的亮光,也察觉到脚底下的凤凰岭发出的异响,但却始终无法攀上。
金枝和玉叶却在芒泽的光亮消失之后面面相觑,继而一左一右抓住杨砚池的手:“山神归位了!”
“你们怎么知道?”
“我俩是凤凰岭上诞生的精怪,只有回到此处才能汲取天地灵气。”金枝兴奋极了,“原先我和妹妹的人形都没法维持很久,从家里带你到这儿已经是极限。我俩刚刚还以为就要恢复原形,可现在不一样了。只要站在凤凰岭上,我们就能吸收灵力,长久地维持人形自然也不成问题。”
杨砚池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山神归位之后,应该可以去寻找和消除鬼师了吧?”
兔氏兄妹互相看了看。这问题他们没法回答。
“你们也上不去?”杨砚池问。
“芒泽不是谁都能上的。入了神籍的神自然可以,普通的精怪就不行了,除非是那种修为特别特别深的,或者吞食过神灵灵魄的。”金枝说,“我和玉叶若是上了芒泽,不消一刻,便会死去。”
杨砚池还想再问,忽然听见前方有人走来,还听到絮絮叨叨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