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宋家人就收拾细软连夜跑了。临跑之前,宋小姐和爹娘齐齐要给程鸣羽磕头,程鸣羽搀扶这个又搀扶那个,应接不暇。
“别上凤凰岭。”宋小姐握着她手认真叮嘱,“那凤凰岭太凶险,长平镇的人都晓得要远远避开的。”
临了又塞给她一个金钗,让她到时候悄悄给媒婆,以免媒婆声张。
可程鸣羽握着木棍跃出花轿之时,却发现除了凤凰岭之外,再没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己脱逃了。
说来也奇怪,她跑上了凤凰岭,却不见那些圆脸蛋的小兵追过来,跑了半天之后才开始减慢速度,一直往凤凰岭深处踱去。
吃完干粮,程鸣羽决定不再细想。她想不通原因,只知道那笼罩着凤凰岭的浓雾仿佛一个巨大的竹笼,只要穿过浓雾,凤凰岭跟其他的山峦也没什么不同。
起身时却吓了一跳:有人坐在树上看她,一双黑眼睛里带着笑。
程鸣羽连退几步,不忘将地上的包袱抓回怀中:“什么人!”
那青年二十来岁年纪,盘腿坐在树杈子上,脑袋略略歪着,手上拿一个啃去大半的野果。“你看得见我?”他饶有兴致地问。
完了,碰上鬼了。程鸣羽两股战战,不敢应声。
“那个呢?”青年抬手指向凤凰岭上方,“那个也能看到吗?”
凤凰岭山顶上不知何时笼罩着一片浅金色的轻云。轻云像是无数金色碎末聚拢而成,在清凌凌月光下泛出细细的亮光。云层边缘的碎末正缓慢散开,像是无数星屑,无声落在凤凰岭的每一处深谷与河流之中。
也落在程鸣羽的眼睛里。
她结结巴巴,看着那轻云,又看看青年。
“看不到。”程鸣羽撒了个谎,转身就跑。
但下一刻,她只觉身体一轻眼前一花,再回神时已经坐在了树杈上,就在那笑眉笑眼的青年身旁。
“别骗我。”青年举起手中果子作势要打,“我什么都知道。”
“是、是的,鬼……鬼大王。”程鸣羽战战兢兢地应。
“我不是鬼大王。”青年说。
程鸣羽连忙改口:“鬼大哥。”
青年笑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仰头倚在密密丛丛的树枝上。金色的碎末布满了整片乌漆漆的天空。从松针的缝隙里偶尔能看到一些亮晶晶的光。
程鸣羽双手紧紧抓住膝盖,如坐针毡。
“你既然能看到,就陪一陪我。”青年摸了摸自己下巴,似是在忖度,“等这些东西散完就成。”
程鸣羽点头如鸡啄米。
难怪小兵们不敢追来,原来凤凰岭上有鬼!她开始后悔自己没听宋小姐的话。
“凤凰岭上没有鬼。”杨砚池说,“多的是踏不了仙路的神。话说当年,凤凰岭山神访友途中……”
小米在身后一把抓住他腰带:“将军,你……不是,我们,真要上山?”
杨砚池正待跟他讲故事,莫名被打断,顿觉很不爽快。“上去啊,抓住那女人问一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昨夜到宋家察看的人回报,宋家连猫狗都跑了,这事情不蹊跷?丢了我的脸无所谓,可这门亲事是义父为我定的,这是明晃晃打他的脸。”
小米:“可将军你对杨老司令向来不满,这回怎么这样在意他名声?”
杨砚池指着被浓雾笼罩的山岭:“废话少说,我小时候就住在凤凰岭上,这地方我熟悉。你不敢上去就算了,在此处等我。”
小米:“将军你只是不愿意再接待那李参谋吧?他今日要吃什么?野猪?”
杨砚池:“再多说半句,扣你军饷。”
小米立刻闭嘴。
雾气粘腻沉重,小米紧紧跟在杨砚池身后爬山。山中潮湿,但没有下雨,地上的脚印仍旧清晰,小米心想,这新娘子腿脚倒是有力,一步能跨这么远,跟闺阁里娇滴滴的小姐不一样。
“想个办法尽快把参谋打发才是。”杨砚池一边走一边说,“他在这里逗留这么久有什么用处?义父那边不是一直缺人么?参谋又是个命中带缺的扫把星,走去哪儿哪儿就有灾祸,不能再留……”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呼啸。
杨砚池来不及抬头,转身一把抓住小米就往树丛里滚。
巨大的爆裂声从远处传来,震得人耳朵生疼,头昏脑涨。
小米先爬了起来,转头呆呆望向长平镇的方向。
浓烟滚滚,火光烈烈,却没有听到一丝人声。这颗炮弹直接砸中他们的军火库,炸平了整个长平镇。
作者有话要说: 大嘎好,你们的朋友梁老师又开新故事了。
这是个最早在大学时候我就已经想写的故事,中国的神仙体系……(省略三万字论文详情),总之查了不少资料,民间的志怪传说和民间的神,真是太有意思啦。
这是我头一次写言情长篇,还希望大家多多捧场。【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寄刀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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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冷杉、长安月下的雷,(づ ̄ 3 ̄)づ
第2章 鬼师(2)
长平镇原本有镇民一千余人,因为杨砚池带着杨老司令的恶名前来,数日内跑了约莫三四百人,镇上的不少房子都空了。
杨砚池来这儿的时间不久,但他挺喜欢这里。人少兽多,符合他没精没神的脾性。
镇东有一个湖泊,水清见底,里头有远近驰名的刺尾草鱼,肉质细嫩,是“长平鱼羹”的最佳原料。镇西有一片古老的荔枝林,老树结的果子累累实实,盛夏时挂满枝头。杨砚池还记得扎营那房子后头住着不少人,其中有一对双胞姐弟尤为可爱,他喜欢用吃的逗他俩笑。
小孩的声音很软,短而胖的手指也很软。他们从杨砚池掌心里抓走糖块,圆乎乎的大眼睛里找不出一丝惧意。。
“将军!”小米的声音都变了,“怎、怎么办!”
杨砚池没出声,他愣愣坐在原地,片刻后才猛地站起,拔腿就往山下跑。
小米紧紧跟着他,俩人冲进了雾里。
很快,杨砚池从浓雾中奔出,发现自己仍旧站在方才的树丛边。
小米紧跟其后钻了出来。
“……将军?”小孩脸色惨白,“鬼打墙?”
杨砚池回头看着身后的浓雾。
凤凰岭轻易不可上去,因为一旦踏入,就无法离开。
杨砚池以为这只是没有实凭的说法,谁知原来凤凰岭的这片浓雾,里头还有这样的玄机。
在外看着不觉得古怪,可一旦钻入雾中,便发现雾气异常浓厚,粘实沉重,每走一步都如有无数绵软手臂拖拉着,迈步艰难。
进山时不是这样的,唯有出山时变得古怪。
是这座凤凰岭在留人。它不允许来者离开。
小米在雾气中钻进钻出几次都回到原地。他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杨砚池不知道他哭长平镇里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还是哭无法离开这座山岭的自己。
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捏到了用油纸包着的糖块。今天离开太早,双胞姐弟未起床,他还没机会给出去。
杨砚池也坐了下来。他望着那座熊熊燃烧的城镇,一时涌上心头的倒不是悲戚,而是久久的茫然。
凤凰岭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岭头,它是一整片山岭的统称。如果在地图上描绘这片山岭,形状就如同一只昂首的山鸡。
山鸡不太好听。许久之前有个文人说:不大气,不恢宏,改名凤凰吧。
于是就成了凤凰岭。
凤凰岭里住着不少人,完全在这片岭子中自给自足地过活,日子当然也不大气不恢宏,简简单单的灶头烟火,柴米油盐而已。
杨砚池的家就在凤凰岭里头。
他爷爷和爹据说都是开了天眼的,跳大神跳得出神入化,舞姿优美,歌声嘹亮。
效果则见仁见智了。女人们大多是当做看戏,听说他爹因为太过英俊,画像还流传到不少地方。
杨砚池五六岁的时候,村里一场瘟疫,他成了孤儿。
独自在村里哭了几天,有人路过发现了他,把他带走,辗转着去了城里。他长得白净乖巧,一双眼睛乌黑溜圆,一下就被路过的杨老夫人看中,想买回家童。当时还没当上司令的杨老将军极为迷信,连个书童也要测清楚生辰八字。结果一测出来,不得了——这男娃娃命里带旺,上益父母,下荫子孙,逢凶化吉,逢吉则更是吉上加吉。
杨老将军和夫人当即决定收养杨砚池,顺便给他改了名。
杨砚池想到家中情况,只觉得那测字的老头应当是双目发昏;但他没有依靠,只求一口饭吃,也就乖乖留在杨家当起了杨砚池。
他带着小米一路往前走,小米还在身后哭,话都说不利落了。
杨砚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在杨家作用不大,就一个吉祥物,逢年过节打扮一番坐在家里,供来往亲朋好友啧啧观赏;或是跟着杨老司令去打仗,时刻不能离开老头身边半步,好作老头子的天然屏障。怎么安慰人,他着实是不懂的。
“别哭了。”杨砚池生硬地说,“等回了我老家,给他们烧点儿纸吧。”
小米哭得更凶了,杨砚池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多人呢,他老想起自己兜里的糖块,想起孩子细软的手指,还有院里生了精怪的梨树,院外被夕阳照亮的青石板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