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凉已走远,不过一瞬的功夫,便出现在阳间城隍庙的显灵塔上。
高处不胜寒,冷风尤其的大,掀得严凉厚重的斗篷猎猎翻飞。他端立在塔顶,望着某一处方向出神片刻,忽然躬身,一手将自己的袍角撕下来,丢下显灵塔。
那阙袍角,正是方才被王相揪着的地方。
容娘抱着鬼猫立在严凉身后,指甲上红莲色的蔻丹红红的,如染了十指鲜血。
她道:“也不知道王呈继会不会按照您说的去做。”
严凉镇静道:“你我合力吓唬他这一场,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是足以将他逼急。若是还不行,我便入他的梦再吓唬他几天。是人都有恐惧之处,我不信击破不了他。”
他眼底划过深重的决心,身姿挺立,目光镇定,一如生前面对千军万马,仍面不改色。
接着他的视线在塔下无数的建筑群上搜寻而过,定定落在大长公主府的位置——那是曲朝露所去的地方。
对于曲朝露出现在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在片刻的惊讶后,就恢复了惯常的高傲冷静。
这个咸祯帝的姑母的确不同于一般的皇家女子,她身上有种当权者才有的霸气。这让曲朝露不由猜测,若是卫朝可以出女帝,而女帝又恰好是这位大长公主的话,说不准,她会比咸祯帝做得好得多,也说不准会坚定的抗击异族侵略。
大长公主也不愧是常欢翁主的生母,母女两个都有种多年浸淫在歪门邪道中的妖调之气,连手指上的护甲都比旁的贵族女子要更尖、更长,缀满金碧饰物。
大长公主邀曲朝露坐下,好好的谈,茶水和点心都给曲朝露摆出来了,还屏退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曲朝露也不是没料到大长公主会是这个态度,因而也不惊讶,只从容的走到客座上坐下,脸上挂着淡淡的和婉的笑,仪态矜贵,看似温柔,气场上却不输大长公主半分。
严凉说大长公主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因而曲朝露也就直接抛出了来意——请大长公主联合刘家从王相手里夺权,架空咸祯帝,助溧阳王名正言顺荣登大宝。
大长公主眯了眯眼,她的眼睛本就生的像是月牙,一眯起来更是深不可测,她道:“想来你身在地府,知道本宫的这些秘密也不奇怪。只是,你方才的话里用了‘名正言顺’四字。你倒是说说,让溧阳王篡位怎么能篡得名正言顺?”
曲朝露握了握耳垂上晶莹剔透的宝珠耳环,道:“今上名不正言不顺,忝居帝位已是对卫氏的亵渎。溧阳王乃先帝慧妃所出的皇子,血脉分明,自然能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
大长公主听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城隍娘娘这意思,怎么本宫听着倒像是在暗示本宫,今上他血统有问题?”她眼中射出两抹厉色,“城隍娘娘可要仔细!有些话说不得!别连累了本宫和府里这些活人!”
曲朝露面不改色的笑了笑,道:“朝露当然知道有些话没有证据是不能说的,不过比起朝露拿出证据,还是由大长公主亲自去发现证据更合适,这样大长公主就知道朝露是不是胡说了。”她莞尔一笑,笑容里带着怂恿的成分:“证据要怎么取得,我可以为大长公主提供一条线索。这可是扳倒今上、扶溧阳王上位的好机会。如何?大长公主想不想听?”
第52章 调戏(加粗)
大长公主沉默的盯着曲朝露, 就这么看着她。曲朝露也依旧那么从容, 眸中含笑, 无波无澜的回望大长公主, 坦然的仿佛心中没有任何弯弯道道。
徐徐的,大长公主笑了,赤金翡翠点珠的护甲敲在桌案上玎玲作响,稍微晃一晃,尖尖护甲波动的光泽恍如尖刀。
“有趣。”她妩媚的笑出来,“可否先请城隍娘娘告诉本宫, 你的目的?换句话说, 地府的清闲你不享, 掺和这些阳间的事做什么?”
曲朝露默了默,眼底有浓浓的怨恨溢出, 不加掩饰,分外鲜明:“我恨今上,是他害死了阿凉。”
“哦?”大长公主露出怪异的笑色, 眉梢眼底皆是一股子妖媚的冷漠。
曲朝露用力的咬着字句:“我到底只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娘子,没什么大建树,只一门心思的扑在夫君身上, 不然的话,也不会那么容易就着了刘亦贤他们的道,被沉塘而死。”说到这里又添上一句:“常欢翁主和杜姨娘只是略施小计, 就算计得我身败名裂冤死鸳鸯湖, 大长公主觉得我心中能有多少丘壑?”
提及常欢翁主, 大长公主的脸色难看了几分,但多年的皇族修养和沉淀让她很快就控制住表情,隐忍不发,只淡淡道:“继续。”
曲朝露诚恳道:“实不相瞒,我就是想替我夫君出气,而我又恰好知道今上的血统很可能有问题,大长公主又一直想拥戴溧阳王上位。”她和颐浅笑,抚了抚腰间宫绦上细长的流苏,“这么的话,我提供线索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助溧阳王上位,也是替我报复了今上。这是双赢的事,我为何不做?”她长长叹道:“我能当上这个城隍娘娘,全赖夫君的宠爱提携,我说什么都要给夫君出气。”
见曲朝露这样一种女儿家的执着姿态,大长公主倒是辨不清她究竟说的是肺腑之言,还是演出来的。若说是演出来的,还真是入木三分;若说是肺腑之言,大长公主又不相信曲朝露的动机会这么单纯。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曲朝露所说的那条“线索”。
大长公主闭目一瞬,很快笑道:“那就请城隍娘娘为本宫指一条线索吧。”
“乐意之至。”曲朝露也敛了姿态,正襟危坐道,“当今太后身边的梅姑姑,就是线索。”
当初曲典御告诉曲朝露,他曾为太后身边的姑姑针灸,而阴差阳错的得知了这个天大的秘密。那名姑姑便是梅姑姑。
“大长公主若能将她弄来,撬开她的嘴,就能知道朝露所言非虚了。”
“梅姑姑?”大长公主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曲朝露颔首,“是了,就是她,太后知道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说不定她知道的比太后还多。至于怎么撬开她的嘴,相信大长公主修炼多年,有的是摄心夺魂、教人开口说真话的办法。”她又善意的笑着叮咛:“只有一点还望大长公主留意,不要伤人性命,否则待您百年之后,这些可都会算在您的罪孽里,是要被地府量刑的。”
大长公主的脸色再次变得不好看,她隐忍的望着曲朝露,双眼眯成了深如渊海的黑月。
曲朝露见她不语,继续说道:“如今朝堂上一家独大的是王相,今上也要受制于他。只有引起王相等主和派的内讧,才能大幅削弱王相的势力。刘家的家世和地位仅次于王相,刘亦贤又毕竟是您的女婿。用刘家来引起主和派的内讧,夺取王相的权力,再合适不过。”
大长公主脸色晦暗,只眉梢眼底还留着妩媚的像是含着毒.药的笑容,看得出她的内心已经波澜起伏,被曲朝露说动了不少,可是,却也因曲朝露屡屡提及常欢翁主,使得大长公主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抽了一鞭又一鞭子,疼的不行。
大长公主噙着丝冷毒的杀气,笑道:“你是让本宫和害死本宫爱女的人联手?”
曲朝露的容色春和景明,认真道:“我虽不才,却也知道王公贵族们多半不讲朋友,只讲利益。只要能达成目的,与谁联手又有何妨?大不了事成之后过河拆桥,再清算旧账也不迟。反正那时已是溧阳王和大长公主您的天下,他刘家一介文官,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大长公主冷笑:“这些话是东平侯教你说的吧。”
曲朝露滟然说道:“朝露只是阐述了一个事实,大长公主显然也是认可朝露说的这个事实。不然的话,难道大长公主愿意看到今上继续消极抗敌、苟且偷安,最后让卫朝沦为异族的殖民地吗?”她稍作停顿,以极其认真的口吻道:“给大长公主一个小小的提醒,即便卫朝灭亡,今上也有恃无恐,当然有恃无恐的怕是只有今上和太后。至于他们‘恃’的是什么,就看大长公主能不能从梅姑姑那里得到真相了。”
曲朝露说罢,徐徐起身,长长睫毛上累累细密的金珠绮丽闪烁。
“朝露言尽于此,希望能帮到大长公主。如今时局已是刻不容缓,相信大长公主会做出正确的判断。”曲朝露欠一欠身,“多谢大长公主的茶,齐云瓜片,好茶中的好茶呢。”她姗姗离去,脚下很快出现了一个金光汇成的法阵,金色如絮在曲朝露周围舞动,慢慢的将她的身影淡化。
大长公主猛然站起身,朝着曲朝露冲了几步,喊道:“常欢现在究竟怎么样!她转世了吗?还是被你们扣在手里?你告诉本宫!”
曲朝露身影已虚化了大半,她偏过头,侧脸对着大长公主,淡然道:“常欢翁主自然去了她该去的地方,大长公主不必想得太多。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结局。”
最后的尾音随着曲朝露的消失,亦消散在屋子里。只是恍若余音绕梁,还在大长公主的脑海中回荡,令她思绪混乱如一池浑水,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