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朝露忙敛衽起身,去到外间。
蒲葵还是初见时那般怯生生的样子,纯然无垢,像是一株新生的翠绿的嫩苗。
她听见了内室里珠帘挽起的轻晃声,如同细雨潺潺。隔着一挂碎玉珠帘,曲朝露透澈如水的声音传来,仿佛也沾染了碎玉的玲珑温香,带着激动的口吻。
“小葵!”
珠帘被曲朝露掀起,她从内室走了出来,快步迎向蒲葵。
蒲葵忽然就哭了,啜泣着和曲朝露拥抱彼此,哭道:“曲姐姐,呜呜,没想到我真的还能见到你,呜呜呜……”
曲朝露也有些想哭,她维持着笑容拍拍蒲葵的背,和风细雨的安抚她:“让你受苦了,怪我没能早些解救你。”
“没有,没有的!我要谢谢曲姐姐救我回来,至少我回来了不是吗?”蒲葵松开曲朝露,绽开一道灿烂的笑,“城隍爷说子时前送我去轮回转世,说我下辈子能投个不错的胎。我再也不用遇到视我为眼中钉的继母了,也再不用遇到不疼我的爹爹了!”她恳切的求道:“就是我舅舅那边……曲姐姐可不可以告诉我舅舅,就说我转世去了一户好人家,叫我舅舅不用再给我烧纸钱了……”
曲朝露抑住哭腔浅笑:“你放心,我会安排到的。”
蒲葵笑靥如花,或许是勉强撑住的笑容,却依旧灿烂的不惧凋谢。
她认真打量曲朝露,赞道:“曲姐姐真好看。”
她停一停,又说:“希望曲姐姐能在地府过得好。”
严凉听言挑了挑眉,负手走到曲朝露身边,眼底含情望着曲朝露,对蒲葵道:“这个你放心就是,我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夫人受委屈。”
曲朝露也朝严凉一笑,对蒲葵说:“阿凉很宠我的,谢谢你,小葵,我相信你下辈子也能遇到一个宠你爱你的郎君,把你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蒲葵讷讷问:“我……可以吗?这辈子我连议亲都不曾。”
曲朝露笑了笑:“一定可以的。”
一个时辰的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曲朝露和蒲葵聊了这些日子的种种,说着说着,时间就到了。
曲朝露和严凉亲自将蒲葵送到忘川。
隆冬的地府积了白茫茫的雪,彼岸花海也成红红白白的一片,绚烂的让人记忆深刻。
孟婆和手下的鬼差们正在奈何桥前忙碌着,看见严凉和曲朝露来了,不由得望来这边。那几个鬼差里就有先前那六个小妾中的两个,她们恭谨的不多观望,继续做手头的事。
蒲葵停在桥前,冲曲朝露一笑:“曲姐姐,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了,曲姐姐能送我一程,我很开心的。”
她仰头看了看幻紫青蓝的天空,雪地映射着她满身的晶莹珠光,如从冰雪中破出一般,那种纯然温暖之姿,深深的刻印在曲朝露的脑海。
曲朝露上前执了蒲葵的手,青葱手指在蒲葵手背上用了力:“小葵,来生你不知会托生在哪座城镇哪户人家,只记得定要做个心善的人,多多保重。”
“我会的曲姐姐,你们也多多保重!”蒲葵唇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而她的眼角已经被泪意催成了淡淡红色。
“还有城隍爷,谢谢城隍爷的照拂,我祝福你们……”
蒲葵欠一欠身,转身走到奈何桥头,她在转身的瞬间泪水如潮水般的泛滥在脸上。
她从孟婆手中接过了孟婆汤,一饮而尽,然后再不回头的走入轮回之中。
至此,蒲葵这个人永远的消失了,在人间的某处会出生一个新的人。那个人从冥冥中来,懵懂而无所知,是个全新的人,是另外一个人。
阴阳两界,都再没有蒲葵了。
起风了,覆雪的彼岸花在风中簌簌摇曳成壮阔的海浪,红红白白的起伏成万顷波涛般的景色,那样动人心魄。
严凉揽紧了曲朝露,她斗篷上的毛领子被风吹得飞舞,刮过他的脸颊和下颌,软软的、凉凉的。
他柔声道:“朝露,回去吧。”
“好。”曲朝露婉婉一笑,可开口的刹那就觉得一股无边酸意涌上喉间,眼中倏然模糊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
她哭倒在严凉怀里,不知为何哭个不停。泪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着他的衣襟,哽咽不能言语。
“朝露……”严凉心疼不已。
曲朝露勉强在哽咽中拼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没事的,阿凉,我们回去吧,明天还得出席宫里的盛宴,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她扬一扬头,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中去,终于做出一个充满决心的笑容:“阿凉,我不哭,就算是为了明天那几场‘硬仗’,我也必定要打起精神!”
严凉抱了抱她,在她眼角细细亲吻,道:“好。”
这一晚曲朝露歇的很好。到底是体质与从前不同,第二天清早神清气爽,和严凉一起处理完阴曹的事务后,便开始准备着去咸祯帝那里赴宴。
昨夜提刑司连夜审判了那老僧,按照他的罪行给他制定了量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下场不比常欢翁主好多少。
而严凉也告诉曲朝露,刘亦贤是真的疯了,且并非完全疯魔,而是一会儿疯癫一会儿正常。这样的疯病或许是最残酷的,在残酷的现实和虚无的幻想中间徘徊来去,无法完全放逐自我,仍旧要在清醒的时间段里承受来自现实种种不如意的折磨。
严凉本是不愿在曲朝露面前提刘亦贤的,心里膈应,但想想毕竟是自己把刘亦贤吓唬成疯子,总也该让曲朝露知道。
曲朝露听了只是浅笑,依偎进严凉怀里,抚着他胸口说:“刘亦贤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杜姨娘也再无指望……阿凉,我现在心里一点怨恨都没有,我只想陪你走好未来的每一步。”她摸了摸小腹,露出婉转希冀的笑容,“我还要给你添个孩子呢……”
严凉感动,忍俊不禁:“当初爹娘催我大哥娶妻生子,也不似你这么急。”
曲朝露眼波横了严凉一样,又扭头继续对着镜子描妆。
她描画得极其精细,连根根睫毛都不曾落下,在睫毛上穿了细细小小的金珠,密密闪烁累累光芒,耀目分明,灵动奢华。严凉记得就连她册封城隍娘娘的那天,也没有将妆面刻画得如此精致无瑕。那次她隆重而奢美,而这次却是将骨子里的风流媚骨一点不漏的全部展现出来。
严凉看着镜子里的曲朝露,不觉含情不语,只认真凝视着她。
曲朝露却是通过镜子看出了严凉若有所思,她说道:“我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但也听我爹讲过,你们王侯将相皇亲国戚们凑在一起时不仅比身份地位、比钱财权势,还要比妻室的美貌出身和才气。出身和才气我怕是不成了,只有在美貌上给你长脸,所以定要不遗余力的拿出来。”
她想了想,又担忧道:“只是先不说王公贵族家的夫人,就说今上的后宫里就有两位贵嫔娘娘,据说沉鱼落雁,有世间唯二的绝好颜色。”
“那要看跟谁比。”严凉勾了勾唇,手搭上曲朝露的肩,“夫人若不嫌弃,让为夫替你描眉如何?”
曲朝露娇羞道:“那你要画得好看些。”
“听夫人的。”
傍晚时分,严凉和曲朝露准备好了,相携着来到皇宫里供奉城隍的一间殿宇。
负责迎接两人的礼官和祭官们早已等待多时,恭恭敬敬的看着两人乘金光从神像上出来,落在殿宇的中央。
有年轻的小礼官偷偷瞄了两人一眼,顿时被这双璧人颠倒众生的风仪所震惊,几乎忘了这是在恭敬的引神过程中,半晌都没能回复静穆的表情。
严凉身后跟着容娘,曲朝露身后跟着沁水。容娘怀里抱着的鬼猫忽然睁开碧油油的眼睛,发出幽长软魅的一声叫唤,将殿内所有正惊叹于严凉和曲朝露风姿之人的神智从九霄云外扯了回来。
礼官和祭官们跪了一地,以静穆虔诚的语调齐声道:“恭迎城隍爷与城隍娘娘驾临,请随我等入崇明殿。”
严凉面无表情,淡淡道:“有劳。”
曲朝露从前也曾到过皇宫,但只是在皇宫的几处宫人聚集的角落里行走过,不曾领略真正的楼台玉宇的壮阔恢宏。
富丽堂皇和金堆玉砌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目之所见的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
夕阳笼罩了整座皇宫,因着积雪未化,整座宫殿像是个热闹震撼的琉璃世界。雪色将原本朱红色的宫墙漫成威严的深红,给金碧辉煌的宫殿修饰了一层清冷的浮光。
从这里到崇明殿并不远,但曲朝露却觉得脚下的汉白玉砖一块又一块,铺延了很长很长。
崇明殿高高的矗立在近十丈高的高台上,是整座宫苑的最高点,两侧重重配殿烘托它威严而高高在上的气势,这是足以令来访者们感到敬畏和威压的气势。曲朝露心中也感到些许威压,只是手上严凉传递给她的触感,紧紧的、温热的握着她的手,让她心安而镇定。
她随着严凉走上崇明殿前的台阶,一级一级拾阶而上,走进了崇明殿。
崇明殿里所有该到场的人都到场了,包括想见严凉的杉钦玉等人,以及不敢面对严凉的岳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