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徐氏如同刚从湖里捞出来,浑身被汗水与血水浸透,劫后余生地喘息着,闭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何不趁机将我抓回去?”
方进本是坐在昏倒的小贼旁边等她,闻言,头也不抬,道:“我自能抓住你,何必趁人之危?”
徐氏笑了笑,深吸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铁链从她身上滑落,化成套在她手腕上的细银链子。她挽去被血水黏在耳旁的鬓发,轻声道:“傻子。”
方进未置可否,站起来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坐到她面前:“我不抓你,那你可否同我说说,你为何会成为妖怪?方才又为何要将自己捆起来?”
徐氏不急不缓地整理好仪容,双手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重新生长。她举起手,让方进看:“你瞧着,不管我将它抓烂多少次,它总能恢复如初。它总是在提醒我,我是个妖。”
“我原本不是这样。”她幽幽道,抬眸望向方进:“你当真想知道?”
方进点头。
徐氏抿唇浅笑:“那小相公,你可要答应我,帮我找到那个叫生之的妖。”
方进素来实诚,这回亦然,直言道:“我就是个肉体凡胎,哪能找到你都找不着的妖?”
徐氏掩唇轻笑,笑得眼里都泛起泪光:“是啊,哪里有这么容易找得到他。”她笑够了,袅袅婷婷坐到方进身边,给他与自己斟了杯茶水:“难得有人愿意听我讲,小相公,我就只讲给你一个听。”
徐氏原本不是妖,她是后来成的妖。
她被婆婆赶出家门后,躲在土地庙中苟且偷生。她每日都拜祭土地,朝这些神仙祈求,可从没有神仙肯帮她。
那日傍晚下起倾盆大雨,她尚在城里乞讨,避之不及,被淋了一身。她那时已失去求生的念头,不在乎被淋成何等狼狈模样,就这么呆呆坐在雨里。
直到她头顶遮过来一把油纸伞。
撑伞的是个白衣少年,颜如冠玉,眉宇间自带天生桀骜,挑眉俯视着她。
那时徐氏徐臻浑身泥土,脏乱不堪,脸上还带着纵横交错的伤疤,甫一看到如此俊秀少年,下意识地将脸埋进臂弯里,躲开他的目光。
少年毫不在意,径自在她身边坐下,皎皎白袍霎时染上污黑泥水,将伞斜斜撑在她头上,自己倒是大半身都被雨水淋湿。
徐臻心里过意不去,将他的伞往他那边推了推,少年朝她一笑,道:“我以为你会任由我这么被雨淋着。”
徐臻将头垂的极低,细若游丝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少年将伞重新将她整个遮住,毫不在意自己湿透的衣裳:“我想跟你说话,撑伞只是顺便,哪有什么对不起的道理?”
徐臻诧异,不曾想少年是专为她过来,问道:“你为何想跟我说话?”
少年托着腮,眯起漂亮的凤眼,望向远方蒙蒙雨幕:“我要去杀个人。”
徐臻心底一惊。
她的反应都在少年预料当中,少年连目光都没动,径直说下去:“我杀过很多它那种的,都是同样程序,无趣的很。我看见你经常在土地庙里拜神,就想在杀它之前问问你。”
他将目光转到她身上,徐臻立马将头低下,不敢对上他的眼,少年轻轻笑了声,问道:“你为何不去拜妖魔?与其祈求那些个神仙让你过得好一点,不如去求妖魔,杀了害你沦落如此境地之人,不是更大快人心?”
徐臻咬紧唇,沉默良久。少年耐心地等着她,等到徐臻心底经过挣扎,终于开口同他说道:“我不能……”
“不能?”
徐臻闭了闭眼:“若我去求妖魔,我会变成何种模样?我不想为了那些人,将自己也变成妖魔。”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而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白嫩喷香的肉包子扔到她怀里,连同油纸伞一起留给她。
“明日我再来找你玩。”他起身离开,背对着她挥挥手,消失在雨幕里。
一连十日,少年每天都会在这个时辰来找她,坐在她身边同她说话。
徐臻与他熟络起来,说的话也越发的多,有时还会忘记自己可怖的模样,弯眼抿唇朝他笑。
到第十日时,少年问她,为何不去找个谋生的活计,而是坐在这里等死。
徐臻垂下眸子,失落道:“我模样这么丑,恐怕没有人不会厌恶我吧。”
她眸子里蕴着泪,将将要落下时,肩膀上一沉,少年将头靠在她肩上,闭着眼,懒散说道:“我累了,借我靠会。”
徐臻连忙抹去眼泪,生怕泪水落到他身上。她静静看着少年靠在自己肩上的漂亮侧脸,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
这次少年离开时,告诉了徐臻他的名字,他名叫生之。他还用调笑的语气跟她说:“我可是真的妖怪,若你初见我时愿意祈求妖魔替你复仇,说不准现在那些人已经命丧黄泉。”
徐臻以为他在说笑,摇摇头,道:“我不后悔的。”
与他相处的这几日,徐臻对这个白衣少年已有所了解,恐怕正因为她没有选择向妖魔祈求,所以生之才会每日都来找她。
生之见她意念坚定,笑着摸了摸她的发:“明日我还会来找你。”
这是徐臻最后一次见到生之。
第21章 化妖
遇见生之的第十一日黄昏时,徐臻拿着身上仅剩的一文钱去买了个馒头,回去路上,她路过城北一户姓元人家门口,听见门里传来极轻微的□□声,夹杂着怪异的响动。
徐臻放缓脚步,门里传出来的浅淡血腥味引起她警觉,她贴到门缝上往里边望去,看见一个女子伏在地上,身下淌出大滩鲜血,手里捧着不知何物,埋头啃咬着。
还未等徐臻看清,那女子猛然转过头,朝门口望来。她脸上糊满污血,杂乱发下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杀意毕露。
徐臻吓得连忙后退,可惜已然来之不及,大门被妖风吹开,女子朝她伸出手虚抓一把,她便被一股诡异的力量卷入门内,压到女子身旁。
她这才看清女子身下是何种情形。这个恐怖的女人腹部破开一个大洞,被她用布团胡乱堵住,勉强止住血。而她身下躺着两具被啃食了大半的尸首,惨不忍睹。
徐臻拼命挣扎,奈何敌不过女子的妖法。女妖捧住她的手,低下头,鼻子在她白皙指尖轻嗅几下,嘿嘿笑起来,猛然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痛!钻心刻骨的剧痛!徐臻惨叫,恨不能立马晕死过去。她被咬住的右手顷刻间疼得抽搐不止,可是被女妖死死抓着,动弹不得。徐臻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女妖吞下她手上的肉,在舔舐她的指骨。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好不容易才想活下去!
徐臻发疯似的哭喊着,用另一只手拼命捶打那个女妖,可是她的力气在这种妖怪面前何等渺小,女妖甚至不把她的挣扎放在眼里。
她的手掌已被吃了个干净,女妖倾身向前,凑到她的颈部。
“你为何不去求妖魔?”恍惚间,徐臻想起生之曾说起的话。少年那时微垂着眼,神色不明,此时想起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去求妖魔,杀了你所恨之人。”
徐臻绝望地闭起眼,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她不想死,她跟生之约好今日再见,他还在那里等着她,她还不想死!
凭什么是她!凭什么不是那些为恶之人!若是天上的神佛有眼睛,为什么他们看不到!
女妖游离在徐臻颈上的唇微张,露出沾满血的牙齿,朝着这根细若的脖颈一口咬下去。
这一瞬间,徐臻摸到掉落在身旁的油纸伞,她死死抓住伞柄,带着无尽的恨,无尽的不甘,狠狠捅进女妖腹部的血洞处。
不甘心,她不甘心!即便是死,也想要将身上这个杀死她的怪物一同拉下地狱!
女妖松开徐臻的脖颈,惨叫起来。这把平凡无奇的油纸伞此时如同一柄世间最锋利的刃,穿透女人的身体,在她体内释放处幽深的黑气,将她腹中搅得天翻地覆。
不多时女妖便被抽干力气,像具风干的干尸挂在伞柄上。但她在挣扎时,锋利的指甲刺破了徐臻的身体,将她的身子撕得血肉模糊,眼见着再也活不成。
徐臻此时身体已经麻木了只觉,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缓缓地,疲惫地闭上眼。
风送来一缕浅淡的花香,有个白衣少年落在屋顶,冷淡的眸子落在她们身上。
“我要去杀个人。”少年当时这般对徐臻说:“我杀过很多它那种的,都是同样程序,无趣的很。”
他那时未将话说完。
“他们成妖,杀人,而后被我杀。千万年来都是这种程序,无趣得很。”
“我要去杀个妖,在此地作乱的妖。这个妖杀了你夫君,是害你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的祸首,我看见你经常在土地庙里拜神,就想在杀它之前问问你。”
生之足下轻点,落在徐臻身旁,雪白锦靴走在满是污血的地面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直到最后,这个女人还是不曾向妖魔祈求。
生之看着妖丹从女妖腹部掉出来,落在徐臻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