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岂敢。”顿了顿,叔阳甚是晦涩的道:“老奴只是担心,那孩子心性坚韧又向来有主见,王上若逼得太狠,恐怕适得其反。王上擅猎,当知被逼入绝境的猛兽,才是最可怕的。”
楚王岂会不知。当年,他入巫山狩猎,误伤了一只幼鹿,原本性情温顺的母鹿兽性大发,一连咬伤数名孔武有力的将士,身负数箭、肠穿肚破的情况下,依旧对他穷追不舍,欲为幼鹿报仇。若非那身披薜荔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救了他一命,他便要成为母鹿的腹中餐。
想到往事,楚王尘封的心弦便似被撩拨了起来。可惜,他早已习惯独断专横,这一颤很快被更强烈的统治欲所淹没。神女树已失,无论用何种手段,他都必须牢牢的把凤神血脉掌握在手里。
“那混账小子如今已是困兽,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楚王颇是不以为然的道。
叔阳却神色凝重的道:“王上可听说过,为了保证将士的绝对忠诚,在威虎军死士营里,每一个死士的身上都种着一颗血雷。当年巫启被困绝地,便是百名死士引爆血雷为其开道。”
楚王眼睛迷得更紧,他明白,这个时候,叔阳突然提起此事,绝非一时兴起。果然,叔阳用前所未有的肃然目光望着他,道:“小殿下的手臂上,就种着一颗血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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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止巫军趁夜偷袭,当夜,楚军和淮军便在关内搭起了连绵大帐,据守各大要塞口。九辰没有住在驿舍,而是和熊晖等守将、郡守、郡尉直接宿了城门楼上的歇山顶阁楼里。
屋子还算宽敞,只是夜里冷了些,唯一令他舒心之处,便是榻上的一方沙盘。楚王大宴三军,甚是聒噪,他索性取出随身带的棉塞赌上耳朵,摸黑玩起了沙盘。
楚王立在阁外,借着清冷月光,眯眼窥探屋内情景。九辰依旧披着那件宽大的斗篷,正神色专注的摆弄沙盘上的双色旗,手法熟稔,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月光反照下,散发着奇特而冰冷的光芒。腕间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撞击声。
军宴结束,城门楼恢复肃杀气氛,变得格外沉寂。负责巡视城门楼的楚军将士列队而过,发出踢踏整齐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一声长而尖锐的号角声,骤然撕破黑沉沉的夜空,在越女关上响起。示警的烟火从各个方向升起,继而,是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穿插着刺耳的兵器撞击声。
熊晖系着盔甲,从下面急奔至城门楼上,一边指挥将士们搬运木石,一边赤着脸禀道:“巫军趁夜攻城,请王上速速移驾城内!”
楚王阴沉着脸没说话,大步走到楼墙处,举目望去,果见关外旷野之上,绵延数十里的火光正连作一线,朝越女关迅速逼近。大地仿佛即将倾覆一般,发出沉闷的巨响和令人心惊胆战的震荡。
“听说,为了抢渡汉水,巫军死伤惨重。寡人倒要看看,四万巫军,强弩之末,如何对抗寡人十万精兵!”
楚王神色睥睨,又夹杂着些许玩味的模样,吩咐熊晖:“传寡人令,让巫子玉带五万淮兵,正面迎战。”
熊晖应是,暗道王上这招还真是阴损刁钻至极,也难怪,他老人家力排众议,非要让那废物来当伐巫先锋。
叔阳忧道:“楚、淮乃是盟军,王上此举,未免有失公道,恐落人口实。”
楚王冷哼道:“淮人狡猾如狐,昔年四国围攻茂竹,淮王那老东西便踏着楚军将士的鲜血,坐收渔利。这次,寡人就是要试一试,他对寡人的诚意。”
喊杀声越逼越近,一场血战,是难以避免了。
楚王眼睛一眯,又下了第二道命令:“把辰儿带来,和寡人一起在城楼上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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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巫山,也正发生着一场血战。近百名修罗杀手联合风国暗探从四面潜入巫山护灵军驻地,不仅劫走了被羁押在死牢里的青岚,还冲破重重守卫,救走了那些被关在山上的十余名蛮族首领和那些蛮族孩子。
在飞鹰阵的攻击下,百余名修罗杀手死伤大半,风国安插在西楚的暗探几乎全军覆没。
青岚本在牢里打瞌睡,突然被两个蒙面人劫了出来,他第一反应其实是愤怒。在军中,畏罪私逃的罪名可不亚于任何一项重罪,等爷爷回来,他就是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清了。
实在受不了他聒噪的修罗杀手便直接把他提溜到了离恨天跟前。离恨天皱了皱眉,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一掌把他敲晕了过去,吩咐:“送到楚世子住处。”
又一名灵士被割断喉咙,幽兰收回滴血的弯刀,拨开草丛,仔细的收起一名死去的风国暗探腰间象征身份的玉环,便默默起身,走到离恨天身边,望着月色下他清冷孤绝的影子,道:“听说,一年前,离侠便已遣散了修罗所有杀手。若阿辰知晓――”
“他不必知晓。”言简意赅的陈述完,离恨天话锋一转,道:“我听说,为了安插这些风国探子,在西楚构建情报网,薛衡整整花费了十年。”
幽兰脸颊白了白,道:“摧毁他的东西,我毫不吝惜。日后,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离恨天略有意外的笑了:“日后,有你陪在辰儿身边,我倒也能放心了。”
幽兰心头一跳,转眸见离恨天目光平静,神态安和,心中隐隐生出股不好的预感,诧异的问:“离侠要离开?”
离恨天仰头望着无垠长空,笑道:“我答应过一个故人,等完成心中所愿,便陪她度过余生,再不入世。”
幽兰了然,轻问:“这位故人,可是已沉入水底的九州公主?”
离恨天眼底缓缓溢出水色,怅然叹道:“两情相悦,又能长相厮守,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我希望,你和辰儿可以得到这样的幸福。”
这一刻,他眉间沉积的,是幽兰从未见过的沧桑和孤独,以及,深藏于其下的悔恨和渴望。
“这段时日在楚国,我听说过不少关于复活九州公主的传言。公主她……还有醒来的希望么?”
幽兰满怀希冀的望着离恨天,这一问,不仅为了面前为情所苦的青衣剑客,更为了九辰。
离恨天神色忽转悲恸:“这些年,我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成功……也许,是她自己不愿醒来罢……”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从离恨天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幽兰依旧忍不住有些失望。这些天,她一直在派暗探搜集关于九州公主西陵语的消息。据说,当年九州公主远嫁巫国,半途上是因为听到云国世子云意遥战死的消息才坠水明志。
若是连死而复生的云意遥都唤不醒九州公主,这世上,只怕也再无第二个人能唤醒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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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第 200 章
临近三更, 越女关内外却亮如白昼。
城门楼上, 熊晖虎背熊腰、按剑立在正中央, 两旁是埋伏在墙下随时待命的弓弩手。城门楼下, 隔着十丈距离,五万淮军和三万巫军无声的对峙着。
空气凝滞在一起, 沉沉压下, 仿佛一根紧绷的弦,只待那轻轻的一撩拨, 便会断裂。
巫子玉身披紫甲,握缰坐于马上,身后一面高大的楚旗迎风招展, 眼中, 是几近疯狂的强烈恨意。
在看到巫子玉的那一刻, 巫王胸口一阵窒痛,只觉周身血液都沸腾贲张了起来, 随时可能将血管撑裂。他很愤怒,并且愤怒得几乎要丧失理智。
“畜生!”
巫王目眦欲裂,从牙缝中挤出两个阴寒至极的音节, “哇”得吐出一口黑血,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竟险些栽下马。
他无法忍受, 他敬若神明的兄长, 在异国他乡, 落得如此惨烈下场。他更无法忍受,身为人子,巫子玉竟罔顾人伦,泯灭人性至此。生父被楚人枭首,他竟还在为楚人卖命,可恶,可恨,可悲!他们巫氏一脉,男儿个个都是铮铮铁骨,怎会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听了这声斥骂,巫子玉毫无羞赧,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挟剑指着巫王,神色陡转阴厉:“是你!他的不幸,全是因为你!他本应坐在那个位子上,接受群臣叩拜、百姓称颂,而我,才是独一无二的巫国世子。可他却拱手让人,甘心做个奴才,他是这世上最天真最可笑的傻瓜!”
他扭过头,看玩物似的看着远处城门楼旗杆上挂的黑点——那颗干瘪得已经辨不出本形的头颅,笑出了眼泪:“你知道,他是被谁害死的么?”
巫子玉往前倾了倾身子,眯着眼睛,认真的问。他用一种类似于戏谑的眼光看着巫王,像是想到了极好笑的事,从喉间发出一串笑。
“是你的好儿子、楚王的好外孙,巫子沂!他为了向楚王表忠心,设计杀我不成,反而杀了你的兄长。巫启,这笔账,我看你怎么算?!”巫子玉嘚瑟的吹了声口哨,极满意巫王瞬间僵硬的脸,笑得前仰后合。周围的淮军将领见状,亦跟着哄笑起来。
晏婴离得近,见巫王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口角又有黑血溢出,急道:“王上莫听他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