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地方是章台宫东南处的一座名为栖霞宫的冷殿,荒芜已久。
负责看守此宫的三个内侍,无一幸免,两个横死枯井边,一个死于殿内。
独孤信正带人检查尸体,见到巫后凤驾亲至,忙迎了上去,单膝跪地,道:“属下见过王后娘娘。”
巫后命他起身,边走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独孤信连忙紧随着,微微侧身挡住前路,道:“娘娘,这里面不干净,属下斗胆请王后娘娘回驾。”
巫后顿住脚步,婉丽容颜上浮起一抹骄傲笑意,道:“本宫领兵征战沙场时,你不过一个黄毛小子,这点脏东西,我们风国女儿还不放在眼里。”
独孤信讪讪挪开,引着巫后到枯井边上,命侍卫们闪开,露出那两具尸体。
荒草丛中,那两名内侍均是双目紧闭,神色安然,丝毫没有痛苦之态,连所穿宫服都是整整齐齐,浑身上下,并无血色伤痕。
九辰挤到前面,张目望去,才发现,那两名内侍的心口之处,均被刺入一枝绽开的青菊,青菊之上,则隐隐缀着几点妖艳红色。
巫后看到那两枝青菊的一瞬间,蓦地踉跄了数步,容色煞白如雪。
隐梅及时扶住了她,在她耳畔柔声道:“公主,请保重凤体。”
此时,栖霞宫外,内侍尖声传报:“王上驾到!”
巫后悚然一惊,脱开隐梅搀扶,迅速恢复淡伫神色。
巫王疾步如风,已经带着晏婴并数名内侍进到里面,他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行礼,只将独孤信招到跟前,听他汇禀情况。
独孤信简单说了来龙去脉,巫王淡淡听过,走至井边,黑沉无底的双目扫过那两枝青菊时,猛然一缩。
晏婴感受到巫王宽厚的大手颤得厉害,一时也又惊又疑,吓得厉害。
“夭黛……”
许久,巫王从牙缝中挤出两字,说得切齿有力,似有万千不甘与恨意,眉间却隐隐含伤。
独孤信见状禀道:“王上,属下已经检查过了,这三人均是被青菊刺穿心口而亡,其余地方并无伤痕。”
九辰闻言,暗自沉思,不由想起《九州志》中关于夭黛的那段描述:
「夭黛之菊,生于腐尸之上,有剧毒,花开难败,花落生刃,嗅其味者,四肢麻痹,触其身者,面目皆腐,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按照书中所记,夭黛生于汉水,扎根腐尸,应有剧毒,可这两名内侍却面色如常,根本没有中毒迹象,更没有面目皆腐的形状出现。目前看来,这两枝青菊均无香气,众人在此处呆了这么久,并无不适症状出现,四肢麻痹的说法亦是无从考证。
九辰细细盯着那枝青菊看了许久,都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沉吟片刻,便欲伸手去触摸那青色花瓣。
“住手!”一声暴喝传来,九辰动作止住,抬眸,是巫王铁青怒极的脸。
火光映照下,巫王这才看清那黑袍少年模样,当即沉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世子为何还滞留宫中?”
九辰跪地道:“回父王,现在是戌时三刻。儿臣离宫时,听到内廷传出惨呼声,一时担忧,才擅自折回,误了时辰。”
巫王瞥他一眼,冷冷道:“违背宫禁,擅留内廷,该当何罪?”
九辰道:“杖五十,罚俸一年。”
巫王移开目光,复又凌厉的盯了那青菊片刻,转首吩咐独孤信道:“让人将这里收拾干净,该留的留下,不该留的全部处理掉,此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敢在内廷为乱,孤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方乱贼余孽!”
独孤信诺诺应下,便见巫王指着九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天色已晚,孤不想再动用内廷司刑,行罚之事,就由你们戍卫营代为执行。”
独孤信脑子一片空白,吓得当即跪地,道:“属下不敢。”
巫王了无表情,道:“这是孤的旨意,亦是巫国国法,与你敢不敢没有关系!”
独孤信一时哑然,再不敢多言。
巫王视见巫后玉容雪白,上前将她双手暖于掌中,温声道:“手怎么这么凉?夜里风大,是不是冻着了?”
巫后双眸之中仿佛映了一湖冰水,她抬目望着巫王许久,如常婉然笑道:“臣妾不冷,谢王上关心。”
巫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道:“今夜,孤去你那里歇着。”
巫后尖利的玉甲深深刺进肉里,面上笑若青花,道:“君恩深厚,臣妾受宠若惊。”
巫王哈哈一笑,携起巫后,正要离开,便听身后的少年高声道:“父王,儿臣有话要说。”
巫王并不回头,只是暂时止步,表示他在听。
九辰望着巫王背影,道:“儿臣恳求以鞭代杖,望父王恩准。”
巫王冷笑,道:“避重就轻,这是谁教给你的伎俩?”
九辰咬牙,道:“只要父王恩准,儿臣愿领双倍责罚。”
巫王闻罢,默了会儿,嗓音冷淡的道:“孤准了。”
九辰趁势道:“既能以菊伤人,又能令人毫无惧容。儿臣认为,此案来得蹊跷突然,疑点甚多,恐怕另有隐情。所以,儿臣还想恳请父王将此案交给儿臣办理。”
巫王冷哼道:“此案,自有戍卫营与暗血阁负责,追查缉凶之事,其余任何人不得插手过问!世子若想以身试法,尽管放手去试!”
待巫王一行人离去后,独孤信才憋不住开口道:“殿下,今夜那人——”
九辰打断他,做了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大统领如果信得过子沂,便先不要声张此事,我有预感,他不是行凶之人。”
独孤信权衡半晌,终于咬牙应下:“属下便信殿下这一回!”说完,他十分为难道:“可这执刑之事,属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望殿下指点迷津。”
九辰抱臂笑道:“「犯人」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行刑官」竟还要问「犯人」他该怎么死,大统领这「行刑官」也太看得起我这个「犯人」了。”
独孤信砸了砸脑袋,此事,简直比追凶办案让他头疼的多。
九辰淡淡看了他一眼,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世子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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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神枝为聘
次日,天色未明,九辰便至垂文殿外,撩袍长跪。
这一日正值早朝,巫王在章台宫陪巫后用完早膳后,直接便去了朝堂,一直到午时才回到垂文殿。下了车舆,巫王一眼视见殿外跪着的少年身影,眉梢一挑,与晏婴道:“孤还以为,剑北五年,他早不记得规矩了。”
晏婴小心回道:“王上定的规矩,殿下向来记得清楚明白。”
巫王冷笑,道:“若是如此,他便不会在孤的眼皮子底下盗走暗血令,矫诏王命,私离王都。”
晏婴听巫王提起此事,唯恐祸从口出,便再不敢多言一句。
巫王看他一眼,带着淡淡的嘲讽,便径自进了垂文殿。
午时的日头正是毒辣,巫王简单用完膳,也不午睡,便于殿内批复奏简。
晏婴忙命内侍多搬些内廷专用的玄冰进来,驱逐燥热,并亲自去侧殿煮了降暑的青菊茶,仔细侍候。
待日影西移,暑热消散之时,巫王才吩咐晏婴:“让世子进来。”
晏婴应下,忙急急行至殿外,去传达王令。
九辰虚弱之下,被暑气蒸得头晕目眩,眼前发昏,只能扶着晏婴,才勉强站稳,艰难进殿。
晏婴只觉臂上的那只手滚烫的厉害,担忧道:“殿下还好么?”
九辰点了点头,入殿后,便松开晏婴,疲软至极的重新跪落于地,哑声道:“儿臣叩见父王。”
巫王瞥见他模样,冷冷道:“世子若是跪不好,便出去跪,该做什么,难道还要孤提醒你么?”
九辰只觉得眼前有些抑制不住的发黑,咬牙凝神跪直后,才艰难的扯开与伤口黏在一起的黑袍,转过身,背对着巫王,道:“儿臣请父王验伤。”
入目处,九辰整个背部已然血肉模糊,一道道纵深鞭伤交错其间,均是深可见骨,皮肉翻卷,十分可怖。
晏婴看得心惊肉跳,喉头酸胀的难受,眼中不由就溢出一层雾水。
巫王看罢,便坐回案后,道:“晏婴,传孤旨意,戍卫营秉公执法,不徇私情,赏金千两,以示嘉奖。”
晏婴张了张口,一时失声,许久,才发出音,道:“老奴遵旨。”
九辰费力的穿好上身黑袍,道:“父王若无其他吩咐,儿臣告退。”
巫王脸色蓦地一沉,道:“孤何时让你退下了?”
九辰动作顿住,道:“儿臣知错。”
巫王命一旁的青衣内监搬出两沓厚厚的奏简,道:“今日,掌书内监请了病假,你就留在宫中,替孤誊抄这些处理好的奏疏。另外,孤这里还有几份未处理的奏疏,正想听听你的意见。”
九辰道:“儿臣遵旨。”
晏婴见这情势,便命一名青衣内侍去搬竹简,巫王却冷声道:“以后,这些事情,让世子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