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忙碌的一天,不光有南方赈灾,西北方也出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乱子——驻扎在玉州城外十里的西北军左军旗下两个百户长,酒后从军营驻地闯入玉州城抢掠,被城中巡捕扣押打入大牢,引来几百名兵士围堵玉州城。这定是引得一场朝廷辩论的事故,子煦已经能想到堂上剑拔弩张、混乱不堪的样子。他强自振作,走向大殿。
这一天对望霁来说极其漫长又短暂。漫长是因为,她在昭阳殿里缓慢地散步,用指尖触碰过一花一草一枝一叶,窗棂上的结疤,门楣上的雕花,她都抚过去,细致到要将这里的一切刻在心里;短暂是因为,她害怕夜晚的到来,于是太阳以飞快的速度绕到上空,而后无可逆转地沉向西方。
昭阳殿的院子里有个小亭子,需要踩着几阶石阶上去,于是就凭空高出一截来。夕阳西下之后,望霁披着自己的大氅,独自坐在亭子里望向刚上灯的宫城。庞大的阴影下,红色的排排灯笼,勾勒出宫中甬道的走向,蒙上低沉暧昧的光晕。
她看得到,两盏灯笼,从御书房出来,速度很快,仿佛能看到子煦矫健的步伐,往飞霜殿去;另一头,今天刚进宫的青嫔住的幽梦殿门前,出现两排喜庆的红灯笼,徐徐地向飞霜殿移动,是青莲在款款走向她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直到两排灯笼停在飞霜殿前熄灭,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起先初雪不知她在看什么,到后来也明白过来,在一旁又焦急又紧张,劝了无数遍,“娘娘,外面太冷,我扶您进屋,这儿没什么好看的。”没有任何回应。
“宫里好没意思,我想走。”望霁淡淡地说,仿佛自言自语。
“走?走哪儿去?”初雪低头俯身,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想待在这儿,想出去,出皇宫、出京城,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望霁的心情很晴朗,像要高飞的鸟一样洒脱。
初雪看得一愣,嘴角向上挑了挑,“娘娘怎么说笑呢,这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往哪儿出去?快别瞎想了,您已经入了皇上的后宫,要走丢了,皇上不把我们统统杀掉啊?”“皇上”二字一出,她即刻知道自己失言了。
望霁脸上蒙上一层阴翳,“有点儿冷,你帮我拿个手捂子来。”
初雪流露出犹豫,她不想把自己的主子独自留在肆虐的北风中,遥遥看别人的洞房花烛夜。
“快点儿!还有手炉。”望霁抬眼瞥她一眼,“冷得很。”
“是是是。”初雪拗不过,一路小跑着往寝殿去。
所以,这就是结局了吧。望霁慢慢在亭子里站起。人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生命,居然都做不到守誓;而她的祖母,想念那位丧生在她手下的公子想了几千年,也只因为她在他变心之前下手了吧,于心不忍,心存愧疚,要是拖到后来,真恨不得挖烂他的心。
抽了抽鼻子,虽然气急,她终究没有对子煦下手,有什么意思呢,刚剖开他的胸膛,侍卫们就把她割喉了,最终,什么也捞不着。倒不如现在,也算是个好聚好散吧。也好,她遂了自己的心愿,犯傻了一次,有了教训,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再骗个男人,挖出他的心,得到不死的灵魂,回到西南的山林。从今往后都知道,人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往后,她自己有了孩子,还能言传身教。
侍卫是不会放她出去,可是一只狐狸呢,转眼就消失在宫门边,谁会留意呢。她已经很累了,大概会变成一只疲软的小狐狸,好在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走,总能走回西南去。
她对着满院冻结的小桥流水,一手抚在腰间的妖刀上,慢慢闭上眼,这儿的华丽宛如一场梦,再睁眼,就和她这只狐狸无关了。身体逐渐前倾,舒缓自己那身皮囊。
全身忽然一紧,被紧紧裹住。大惊失色,右手抽出刀,向后捅去。
“又生闷气——”后半句话生生闷在喉咙里,是子煦。
望霁睁开眼回过身,子煦一手抓着她的肩,一手捂在自己的左胸,缓慢地往地上滑落,他的胸前,插着她的妖刀。
“皇上!来人!来——”她的嘴被死死捂住,子煦顾不得捂胸,用沾满血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按紧那张嘴。
“别叫,这是,弑君,叫来别人,你就,没命了。”大约因为有刀的缘故,鲜血不是涌出来的,而是顺着他的衣衫,汩汩往下淌。见她点头,他才松开手,“扶我,回飞霜殿。”
雪停了,但积雪没融完,白天里阳光一照,化了一些,晚上北风一吹,又结上冰,竹园小径坚硬光滑。望霁架着子煦,艰难地在路面上走动。
“你坐这儿,我帮你去找人,传太医。”望霁替他捂住胸口,那咸腥的气味,她不能忍受,她已经容忍他到这个地步,索性就让他圆满地过完这一生吧,她已经不想杀他了,一点也不想。
“别,你,扶我,回去,到殿前,你就走,然后,等我传你。”子煦说话很费力,却仍然固执。
“你会死的。”
“这一刀,是你捅的,你要我死,我只能死;你不舍得,我就不死。”他紧紧捏了一下望霁的手,扶住飞霜殿偏殿的台阶,“你走,快走,我才能,叫人。”
被他推了个趔趄,望霁后退着,从月门里回到昭阳殿一侧的竹林里,颤抖地关上门。隐约听到他嘶哑的声音,然后是慌乱的一阵声响。
“娘娘,您跑哪儿去了?”初雪手上捧着个皮捂子,从庭院里走来,“您摔哪儿了?”她看到望霁衣袍上的血迹,大惊失色。
“没,没。”望霁跌跌撞撞走回寝殿,“你出去。”忙不迭从身上脱衣裳,换上洁净的,才能让鲜血的气味远离自己,这味道让她恶心,寻清居然以为她能吃下比这血腥百倍的心脏?
他应该在自己寝殿和青嫔卿卿我我的,他为什么要来。本来她可以把一切抛在脑后,奔向遥远的故乡,从此不见。他为什么要出现,他不是精通武艺么,怎么这么绵软的一刀都躲不过。
“晴妃娘娘,皇上传您去飞霜殿陪着。”身后传来通传的声音。
望霁匆匆地推门而出,跟在传令的宫人背后。
初雪扶着她,“皇上怎么了?”好奇又胆怯地问望霁。
“可能,我不知道。”险些说漏嘴,忙咬住嘴唇,转而冲开路的宫人问,“皇上怎么了?”
“小的也不清楚,好像是,舞剑的时候刺伤了自己。”
“今晚?舞剑?”初雪听得莫名其妙,转头看看望霁,“青嫔娘娘呢?”
“刚到飞霜殿,门都没能进,就叫皇上遣走了。我们这皇上,大晚上的就是不想见娘娘,也犯不着舞剑呐。”那个宫人也是一脸匪夷所思。
同预想的灯火通明、遍地侍卫宫人不同,飞霜殿只寝殿沉沉地点了几盏灯,奔走着的几个宫女都抿着嘴,显然已被教过不许多言。
跑进寝殿,子煦斜斜靠在床头,床边只坐着个脸生的男子,不是太医。
“太医呢?”望霁惊惶地问,暂不说一刀是不是捅在他心上,那是灵狐族的妖刀,刀刃上的邪气一般人也难以抵御,这么一想,似乎还需要找些法师来……
“惊动了太医,又要记录一堆事情,麻烦。”子煦抬头冲望霁笑笑,“你来,陪我坐着。这是从前我在军中的大夫,他医术高明,为人又谨慎,悄悄召进宫来,谁都不惊扰,省不少事。”他拽过望霁,紧紧握着她的手。
“皇上千万屏住气,我这就拔刀了。”那大夫面对这样生死攸关的情形,说话沉着,面无表情。
望霁攥紧子煦的手,看到刀刃从伤口处飞快地退出,鲜血涌出来,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他的颤动。
“皇上忍忍。”大夫用白绸布死死按住他的前胸,“这上头有药,熬过这一阵就好。”
望霁丝毫不敢抬头,连呼吸都随着他颤动。手背上有些痛,是子煦在用手指摩挲,大约因为疼,他稍许用了些力道,“没事,我没事。”低低的声音,不知他在安慰自己,还在安慰她。
“皇后娘娘求见。”
☆、弑君(二)
“不见,让她回去歇着。”子煦冲进来通传的宫人摆摆手。
望霁将头埋在他肩上,大夫的手依旧按在他胸前,不悲不喜的脸上露出点儿得意,望霁见这神色,心头一松,大概是快好了。
“皇上,臣妾担心您,求您让我进去。”冷雨吟的声音带着抽泣,从殿外传来。
“我没事,你回去。”子煦疲惫的嗓音,一经提高,便透出嘶哑。
外面抽泣一会儿,没了声音,只几个宫女小声地唤“皇后”“娘娘”,大约是晕了过去,便无声无息被人抬回交泰殿。
子煦长叹一口气。
“我,去看看她?”望霁说话的底气不足,她的心里从来只有自己和子煦,而雨吟身为后宫之主,倒是三番五次放下身段去看望她,她这会儿才想起自己之前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有多桀骜和乖张,即便并不是她的本意。
肩头被重重揽住,大夫已经拿开白绸,血止住了,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小的给您去外头备药。”大夫带出去几个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