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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总在欺负我 (荻秋寒)


  子煦如同心头被人捅一刀,捡起地上的画卷,跌坐在椅子上,他在刀风剑雨里想着她的脸;他在尸山血海中念着她身体;他在这孤寂皇城里的每个夜晚都在思念她。而她,根本就没有等他!
  一声轻轻的叹息,子昊踱到他跟前,“哥,这么几年来,你从下风一直战到上风,着实不容易,出生是皇子,却生活在行伍间,我这做弟弟的,反倒风花雪月,如今坐享其成。人,总有天真任性的时候,你对望霁,那就是短暂的任性,和我,和卿远相比,根本谈不上什么出格。”长出一口气,“现在是时候回到正经事上来,钦天监算过了,还有五天,是册后的吉日。新帝登基,皇家头一桩大事便是遵先帝的赐婚,没有比这更正统的事儿了,你如果没有别的想法,我这就帮你去越阳王府上传口谕。”
  子煦颓然地坐在座椅上,他这得了天下的年轻皇帝,居然是这样愚钝的人,可他想不明白,“她怎么……”
  “她救了我们、帮了我们,因为她知道你会是周朝的君王,她在做一个臣民应该做的事情,猎户出生,她还敢奢望什么呢?”子昊带着看通世事的豁达,走出御书房。
  分寸、礼制,这些从他出生开始就环绕四周的纷繁事物,他该谨记在心的种种,在遇见望霁的一瞬全部消失不见,可她却替他守了这些规矩。这,又欠了她一桩人情,可是去哪儿还呢?他已经贵为天子,却无法还她的情。
  虽然仓促,却毫不含糊,五天时间里,皇城,乃至整个京城都遍地红色,映着连下了两个月的积雪上,红艳动人。
  子煦册封冷雨吟为皇后,越阳王便是国丈了,却是个在朝中无权的国丈;而众人觊觎已久的辅国公,则给了翘首以盼的宁铮道。从今往后,他项子煦只需要静看两个老狐狸朝上朝下斗法,为他的江山社稷尽心尽力,他自己,隔空看着,必要时出手拉一拉,稳住局面便好。
  拜天地直至送入洞房,从早到晚,他都在思量这两股力量的牵制,直到雨吟自己揭开了盖头,才发觉寝宫中已只剩下他们二人。
  

☆、合卺礼(三)

  空荡的寝殿里红烛高悬,重重叠叠的垂幔折射出亮光,映得雨吟脸上的胭脂分外娇艳动人。空气中飘浮着令人燥热的香气,子煦觉得口中阵阵发干,胸前一紧。主动褪去一身霓裳,只剩一件小衣的雨吟,蜷进他怀里。
  已经是夫妻了,子煦反手拥住她。
  一双素白的小手抚上他的前襟,子煦觉得热血直往头上涌,他由着看起来不堪一握的雨吟牵着手走到床边,她甚至细致妥帖地将床帏放下。
  于是寝殿外的宫人们,只能望着微微颤动的帷幔窃窃私语。
  红烛几乎燃尽。子煦从睡梦中醒来,雨吟的长发卷曲在他胸前,痒得有些恼人,他用手轻轻扫开,透过床帏的间隙,看到微明的天光。
  香炉中余香袅袅,已不似昨夜那般浓烈。他起身走出寝殿,摒退睡眼朦胧的宫人们,独自沿高高的石阶走下寝殿前的长廊,在最后一阶台阶上,他站定,弯腰脱下自己的鞋。
  脚掌先是一凉,走出几步,只觉得有尖细的针直戳脚心,那细密而热烈的疼痛,比刀剑的伤更难耐。
  子煦咬着牙,赤脚踩着积雪走出去五六十步,立在交泰殿前空旷的广场上,迎着正月清晨飒飒北风,感受身体上排山倒海的痛。
  回过神来的宫女慌张地捧上他的鞋追出来,又转头吩咐跟着的宫人去取春凳来。
  当初因为子昊那个拙劣无比的玩笑,望霁就光着脚踏着雪追出来看他,原来是这样疼。想起她蜷缩在门廊里的背影,她明明那么担心他,怎么轻易就放手了呢。
  “皇上,奴婢帮您把鞋穿上。”身后的宫女没料到皇上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小心翼翼地试探。
  子煦坐在已抬到他身边的春凳上,一敛方才的心情,沉静地看蹲在脚边的宫女们,她们是一群举止得体的女人,回望交泰殿半掩的殿门,里头的冷雨吟也是个仪态端庄的女人,却都不是她。
  “把我的朝服拿来换上。”子煦又吩咐道。
  整了整衣襟,他朝皇城的南面走去,这不过又是登基后无比寻常的一天,可一切都不同了。
  大婚礼成,皇后之位稳固,对子煦来说也是桩好事,不用再看堪比人高的册后奏章,那些大臣们终于能专注于他的河山社稷。
  雨吟的身体不好,大婚之后时时病恹恹地卧在寝宫里。子煦体恤她,早晚间会去探望,夜间大多宿在他自己的寝宫,或是御书房外的偏殿上。
  大婚那个晚上的情形,和军帐中的夜晚,交织在一起混在他的记忆当中,滚烫又冰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头幼兽,舔舐过血腥的滋味,却始终没能大快朵颐。雨吟吗,宫人吗,好像欠缺点儿什么,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寻能让他心满意足的猎物。
  大臣们真是心急,才半年不到,雨吟毫无怀孕的迹象,又开始操心皇室子嗣的问题,于是那些册封妃子的奏折又一次叠得有人那么高。
  子煦面无表情地看大臣们滔滔不绝地讲述皇子的重要性,心说,不就都想自己的族中能出个皇子吗,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讲这么多大道理,当他听不懂人话吗?不胜其烦。
  谷雨后一天,西南传来侯王薨的消息,子煦正好在宫里待厌了,手一挥,下令大修宁族的陵寝,他要亲自前往锦城祭奠。
  父皇在位时,醉心炼丹,无暇顾及丹房之外的事情;到了皇兄,更是视西南为敌营。多少年来,西南终于迎来天子,民心雀跃。
  一路往西南去,气象和他来时完全不同,和他上一次逃亡时更是相异。
  翻越梅岭山时,他只带了两个侍卫,独自翻过山丘,去找她。木屋还在,那门廊、后院、甚至是院中的柴火,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只是衰败不堪,她弃之如敝履,已经一年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心存侥幸地推开房门,空无一人,久无人居的迹象。在屋中坐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出木屋,那失落的情绪,在心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就不觉着有什么异样,继续向锦城进发。
  锦城除去战事的戒备,重又换上西北重城的亮丽装扮,城门大开,虽然因为侯王的丧事而戴上重重白幡,却掩不住它华丽热情的性格。
  临近端午,日长夜短,绿荫环绕,鸟雀争鸣。
  子煦拜过宁族陵寝,摆驾回锦城,经过东郊清湖时,见湖水清澈,湖边垂柳依依,公子佳人在湖堤边吟诗作对、或在粼粼湖面上泛舟,一时驻足。
  不等他吩咐,已有宫人张罗开去,不消片刻,一艘带着皇家气度的龙舟便停泊在岸边等候。
  子煦在舟头独坐,只留一壶酒,难得如此清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抬头,天上是一弯峨眉月,这才记起,已近端午。
  宫人们早就摸透了他的性子,都远远在舟尾候着。
  湖面上逐渐有微弱温热的灯光,小小的,盈盈的,在宽阔的水面上飘荡,可怜中泛起一点儿可爱,再后来便是浩浩荡荡,于无望当中陡生希望,全是荷花灯。
  子煦一愣,无边湖水上颠簸着的花灯,像极了虽然卑微却胜过一切的信念,他俯身捞起一盏,甩两下湿淋淋的手,取出花灯中的纸,惟盼良人。心头像被小兽啃过,这话、这纸、这灯,他见过,在梦里?这是哪个羞怯的女孩子写出的东西?
  他立在舟头四处张望,湖面上还有三两游船,都忌惮地飘在远处,遥遥传来丝竹声,混着清丽柔媚的嗓音。“把那两艘船上的歌妓召来。”有湖有月,怎能没有歌。
  一叶扁舟向着他指的方向划去,其中一艘灵巧的舟上有人俯身和宫人轻声细语。那扁舟竟然没能带上一个女子,便折返回来。因为皇家的威严,灵巧的小舟虽然门窗紧闭,却跟在扁舟后缓慢地摇来。
  “启禀皇上,不是歌妓,只是游湖的年轻小姐,不便献歌。”
  “能给皇上唱曲,就是王公贵族家的小姐也觉得万分荣幸。”一旁宫人总管瞿福耐不住了,他跟随皇上半年,很少见他这样好的兴致。
  一艘小舟轻启雕花门,款款走来一名女子,纤细的腰肢、狭长的凤目,看得四周的侍卫一愣,子煦却皱了皱眉,一股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可又记不得哪里见过。
  这位女子倒不怯场,立在自己的船头,大方地哼唱一曲西南地的民歌,于是远近湖面都静了。
  子煦瞥见另一艘小船的窗户开了一个角,有人从那一角中在看他,然而他却看不清。
  一曲唱完,子煦道“赏!”然后示意另一艘船。
  那位女子一步跨到另一艘船头,用娇媚的笑轻而易举地止住了想要上前的侍卫,“小妹羞于见人,恳请皇上怜惜。”
  一时索然无味,子煦摆了摆手,就由着两艘船划开了。他是皇上,是天下的主人,哪还需要强人所难。却也没了趣味,下令回锦城。
  他知道,方才湖面上的歌声并不是这个娇媚女子的,那声音像三月的暖阳,萦绕在梦中,直至早晨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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