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哼,明天!”子昊笑得有点儿凄凉,“夺了天下的人,果然不同了,我去,我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落寞,“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做皇帝了,果然是不同了。”
立在城墙上,看子昊亲自率领侍卫重又向西南进发,一颗心才放下,做皇帝这个念头带来的喜悦,都不及现在。
书房里,几个军将已经聚在一起,向子煦提议攻打云州的战略,因为双方人数相当,朝廷军占据有利地形,又几乎是他们的绝唱,定会拼命抵抗,哪一种安排都做好伤亡近半的准备。
子煦听完,摆摆手,“那几个关隘太险,别进了,在外圈将云州围好。”
几个军将以为听错了,“然后呢?”
“围着就行,需得滴水不漏地围,外面的一个不许进,里面的一个不许出,这样围。”
“那,围到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他们降了,就到时候了。”子煦淡淡地笑,这么看来胜负已经定了,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和凤州的悠闲缓慢不同,西北军用极快的速度将朝廷军防线撕了个口子,长驱直入,直打到京城郊外。
子煦隐约察觉出不同寻常,但云州有那么多敌军,虽是围着,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也就拨出十万人前去京城支援。这十万人亲眼目睹西北军杀入京城,想要跟进,却被西北军领头军将一句“不便管理”,而挡在城门外。随军进城的,还有一个项姓小王爷,是子煦隔了几层的堂弟,才十岁。
不断有京城内的战况传来,摄政王府被血洗、朝廷军的粮仓被抢夺……只一点,越阳王碍着自己异姓王的身份,始终没有杀入皇城内,还在等一个有资格的人走进去。
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子煦果然等来越阳王的使者,带着越阳王的亲笔书信,开头便是“二皇子殿下”,从前他玩笑的时候还开过“贤婿”的玩笑,如今,倒是不提了。
要求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要保留摄政王这个职位自己来做,要冷家保持对西北军权的控制,除却现今有的五军镇,还要再增加五个军镇,并且提前立雨吟的儿子做太子……
当初拼了命救他的人,如今成了要挟他的人,这世上,什么算对他好,什么算对他坏?子煦满心茫然,将信件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懒懒地对来人道:“我若说不呢?”
信使一看就是选出来的,不卑不亢、不惊不惧:“可能咱们大周朝要出一位十岁的小皇帝了。”
子煦也学着信使的模样,不愠不怒,“只怕皇帝太小,坐不住江山。”
“所以,二皇子最好还是应下吧。”
一时千思万绪,不同意,那便是西南军和西北军的一场恶战,二十万并不是西北的全部,显然在越阳王的老家五军镇,还有精锐盘踞,到时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倘若两败俱伤,各地权贵心思又活泛了,都捉个项姓王爷要各立皇帝……
抬手让信使走了。看周朝四分五裂他不愿意,做傀儡他也不愿意。
“有客求见。”侍卫的声音再度响起。
☆、合卺礼(一)
走进一个瘦弱的兵士,带着外头重重的寒气,裹在厚厚的斗篷中,身上碍眼的“冷”字看得子煦眉头一皱。前脚送走一个冷军信使,后脚就又补上一个,越阳王这个老狐狸……
兜头的帽子掀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比外头的雪地仿佛还白三分,尚未出声,双眼倒像蒙了一层水雾,浓重的阴郁。
子煦一时惊愕,已听见她一声“子煦哥哥”,之后便泣不成声。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将她抱起来,像记忆中抱着那个小丫头一样原地转个两三圈的,然而手臂抬起又落下,这个大姑娘只让他觉着陌生。
他愣在原地,身体一震,腰间被她紧紧环住,小小的额头抵在他的前胸,于是他能真切地感到她每次哭泣的起伏和热烈的心跳。
“雨吟……”明明知道他在气头上,这会儿却让掌上明珠亲自出马,不知越阳王用的是什么计策,什么计策都不能让他得逞。
雨吟看着真的羸弱,大概因为西北苦寒,更因为心弱症。子煦好声好气地将她扶到软榻边坐下,倒一杯热茶让她捧着——依稀记得冬天她总是如此。自己站在桌子边隔着五六步,远远打量。过分消瘦的面颊、窄小的肩背,可五官和小时候那么相似,果然长成个美人。
“爹爹跟你要军镇、要兵权了是吗?”雨吟喝下两口,才勉强顺了顺气。
子煦缓慢地点头,她是说客?
“你如果不答应,他要另立小皇帝?”
她什么都知道,越阳王没拿她当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养,她从来都是他权贵路上的重要一环。子煦的喉头梗着,物是人非,人心各异。
雨吟突然抽下头上一支翡翠琉璃簪子,长发瞬间落下,子煦一愣,就看到她的袖口寒光一闪,烛光中映出短刀,他上前一步,已听到“沙沙”声,一束长发割断。“拿几张信纸。”她的泪光在烛火中晶亮。
子煦将信笺摊开在她跟前,隐隐觉察出点什么,没来得及按住她的双手,锋利的刀口割开手指,殷红的血滴落信笺,晕开朵朵红梅。忙扯过一张白绢子按住她纤细的手指,“这是干什么。”
雨吟抽泣两声,放下短刀,右手执笔,娟秀的笔迹流畅地在滴了血的信笺上划开,“多少年了,雨吟自认为是二皇子的正妃,不管子煦哥哥是皇子、是亲王、是未来的君王、或是做了流寇,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要追随,只可惜当年事出突然,才被迫分隔两地多年,如今重聚,我断然不会看着爹爹为难你。他还在想,若是立了小皇帝,让我去做小皇帝的皇后,做梦!我这就告诉他,我们已经行了合卺礼,天地为证,断发滴血为鉴,他若另立皇帝,父女情分今日断绝。”说话间,泪珠从面颊上滚落,她用沾血的绢子果断地抹掉,写好的信笺递到子煦跟前,“让人传到城内,我看他怎么办。”
子煦知道这封信的分量,却看到她又将簪子放在他的手心,以此证明是她本人无疑。他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他应该说些什么,可舌尖沉重。
雨吟看他的眼神抽动几下,“子煦哥哥,你,是疑心苦肉计?我不要什么太子儿子,不要冷家的兵权,我只要让爹爹知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子煦低头盯着手中沾血的信纸,跟前这个瘦弱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可是……”
“宁卿远求见。”门外久违的嗓音。
“进!”子煦不假思索地冲门外吩咐。
这一年来,子煦行军打仗,成长得黝黑健壮,而卿远显然在锦城仍过着从前的贵公子生活,同战火蔓延前并无二异,看到雨吟时明显一怔,而后不以为意地笑笑,朝着子煦作揖,“听说越阳王盘踞京城,父亲特特召我前来商议。”难得受到重用,即使舟车劳顿,卿远也受宠若惊。
“不用再劳心商议,这封书信一到,他就会放弃。”雨吟言之凿凿,转头望向子煦时又含着无限哀怨,“只求,保爹爹、保我们冷家性命无忧。”
显然卿远先前会错了意,将她错认为别的身份,现在即刻听出她是越阳王的女儿,识相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子煦哥哥,你不需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京城、皇城和皇位,你,你还在迟疑什么?你是怀疑我吗?”她冲外头唤一声“紫鸢”,原先在门廊候命的一位西北士兵走进来,摘下帽子,居然也是个女子,是她的侍女。“带这封信回去。”见子煦不动,雨吟从他手中重又拿过信与发簪递到侍女手中,紫鸢斗篷上的融雪往下落,像一场小雨,不知她们在雪中穿行了多久才来到子煦跟前。
“你们在门外候着。”子煦捏了捏拳,不费兵士夺下江山,他固然想,但他终究做不惯满口谎言、虚情假意的人。
雨吟本是分秒必争,见他这样迟迟疑疑的,倒急躁地咳个不停。
身后的门重又关上,屋里只有蜡烛跳动的声响,和子煦捏响的指节,“雨吟,那时候,我们太小了,你太小了。”
“什么?”雨吟见他一步步近前,惊异地摇头。
“我,我……”子煦长出一口气,面对眼前大睁的双眼,简直难以开口,“父皇赐婚的时候,我们都太小了,后来,后来我又向别人许下了娶妻的承诺,父皇的赐婚,我没法……”
“紫鸢,快去!”雨吟怔怔望着他,冲外头喝一声,嗓音却虚弱得很,然后俯下身,重重咳出一口血来。
子煦慌忙上前搀扶,“我给你找大夫。”将她扶到床榻上,返身就要往外去。
袖口被雨吟死死攥住,“子煦哥哥,你,留下,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我,有药,知道,知道,怎么治。”气若游丝,指尖用尽所有力气。
端起桌上一杯茶送到她唇边,子煦坐在床边,看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珐琅瓶,指尖颤抖得拿不出药丸,忙代她取出一颗,送到嘴边。
吞下补血益气丹,激喘了许久,她才逐渐平缓下来,疲惫地看着他,“五年来,你是我所有的念想,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期盼。”而后闭上眼,“我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