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红云密布,似春心萌动,不禁好笑,大哥果然还是有市场的嘛,这不,颜煦眼皮子底下就圈了个崇拜者,“我大哥确实人见人爱。”
她分外把头埋了埋,“见着的,是世子大人的弟弟。”
二哥那个失败的纨绔子。盼晴倒是吃了一惊,“讲给我听听?”心说,那样一个窝囊兮兮的二哥,居然一个笑话就俘获小姐姐的芳心,必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笑话,非叫人笑背过气去不可。
“那日我丢了一个月的薪俸,失手打了碗碟,被姑姑罚去花亭外夹道边,料理要枯萎的芍药,说若是花活不了,要打烂我的屁股。”
“啧啧”盼晴叹两声。
“那芍药蔫儿了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可能我松松土就能活,跪在那里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大人刚好经过,问了缘由,我就从薪俸说起,他笑起来,说,想活简单,每株下头埋一吊钱即可。”
“为什么呢?”盼晴伸长了脖子,就差张大嘴了。
“他说,有钱者生,无钱者死。”
盼晴瞪大双眼,又咂咂嘴,不对呀,这不是在笑话小姐姐么,丢了薪俸就哭哭唧唧的,那么点儿钱哪儿在二哥的眼里,他这正是说她钻到钱眼儿里,这小姐姐,啧啧,脸蛋倒是好看,可惜年纪轻轻的,脑子就进水了。
“说完,他就把芍药挖开,每株下头埋了一吊钱,叫我捡起来,我丢的就只有一吊钱,结果捡了有六七吊。他又让侍卫从宫外市集上买来新鲜芍药栽上。”
这小姐姐脑子没毛病,市侩得很,这哪儿是一个笑话解决的事情,本质还是几吊钱在解决嘛。
“奴婢只是个没资格到公主跟前侍奉的小小婢女,平日都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居然有大人停下来,和奴婢逗乐,还帮奴婢解决燃眉之急,那就比天都大……”
盼晴嘴角僵了僵,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真真是个朴素又爱憎分明的决断方法,某些人,若是也有她这一套想法,倒很好。
饭食如前,多加了一样山药红豆糕,和京畿的一个样,盼晴吃得津津有味,但汤药苦了些,却也能将就。
一觉睡过去,前所未有的踏实,却在后半夜时被大作的雷声吵醒,隐约觉得床榻前有人坐过,又走了,慌忙起身。
走开了一阵的婢女掀起门帘进来宽慰她,“大军出征,出征而已。”
“出征?”那就更坐不住了,她走到门帘边,掀开一个角,就看到山谷里骑兵,银色的战甲如霜如雪,骑下马匹矫健。远远的,隔着多少个方阵,看到一身红色蟒袍的颜煦,举剑指天,每一声都得到狂风暴雨似的回应。而后,他便驱马往山谷外去,身后,是浩浩荡荡,望不到头的骑兵。
出征,不就是征爹爹的军队吗?也许今晚他们就要跃过长城,跃过京畿北面最后一道防线,冲进京畿大肆烧杀?也许跃不过呢,连颜煦一起被斩在长城外?
“郡主,这是大夫的汤药,您醒了正好喝一碗。”婢女也一脸心思,将木碗递到盼晴跟前。
喝下去之后,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疑问,掳她来的路上,岂不也是类似的汤药,她才昏昏沉沉的;这会儿,这会儿,果然头又发沉了,颜煦,是万万不能信的人,然而已经迟了,下次,定不能再喝……
梦里,有爹爹、娘亲、大哥、二哥,甚至还有堂姐和堂弟,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艘船上。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鞭炮声,铺天盖地的炸裂声,难道,他们又要结一次婚?幽幽转醒,又是夜间。
“郡主吃些东西吧。”婢女倒是守在跟前,一脸忧愁。
盼晴扫了一眼,除了饭菜糕点果品,果真还有一碗汤药。“什么事儿,这么喜庆,莫不是,公主有了儿子?哈哈。”最后那两声是她的干笑,笑出来更显尴尬。
“颜大人大捷,和朝廷大军分居长城两侧,对垒中。”
盼晴心舒一口气,竟生出从此长城为界,互不相扰的不得了念头来,她可是当今皇上的女儿,怎么能这么快想到割地呢,和卖国贼有什么分别。
“领军的肃亲王,在箭雨中,身中数十箭。”她的声音到后来几乎低不可闻。
肃亲王,爹爹已经是皇帝,肃亲王,岂不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扶的二哥,他领什么军啊,这都谁出的点子,“肃亲王领军?那太子爷呢?”
“郡主的大哥已经登基了,您的爹爹,昨天早上,驾崩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一)
忧思过度,爹爹年轻时是何其英武的皇子,如今登基不到半年,竟因为忧思过度而亡,忧什么,思什么,大约和盼晴的被掳有关,可另一半的原因,做子女的,动动脚后跟也想得出来,盼晴不知这能不能算娘亲的幸运,亦或是他们二人的不幸。
“我二哥怎么样了?”
婢女小姐姐红着眼圈,“只听说身前中数十箭,跌落马背,被兵士拖回队中,后来就不知道了。”
身前而不是身后,二哥好样的,“冒着箭雨还能往前冲,我这二哥,叫人刮目。”
“本是绕到左翼奇袭,没成想中了埋伏。”
“二哥不是个擅长冲锋陷阵的人,怎么会?”奇袭这种事情,不应该教给沙场老将去做吗?朝廷军中难道缺人至此?
小姐姐环顾左右,映在帐上的人影,因为距离太远,而又高大又模糊,她才稍稍安心,凑在盼晴边上,“左军囚车里,安置了一名公主的婢女,所着衣物,都是郡主您换下的,肃亲王这才乱了阵脚……”
盼晴心中一梗,她与二哥时时相互揶揄、刻刻互相挤兑,甚而至于心底里,还有几分瞧不起他,可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本又是那样贪生怕死之辈。“我跟颜煦有不共戴天之仇!”抄起床边一个玉枕就往外冲,小姐姐在身后死死拉住她的胳膊,可倔脾气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郡主莫要冲动,帐外去不得!”
盼晴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帘,外头一片银装素裹,鞭炮焰火渣子在夕阳最后的紫霞里洒落一地,满脸喜气洋洋的兵士在看到盼晴的一瞬,都僵住了神色。近处的几名,正缓慢地向她合拢。“丧家公主这是往哪儿去?”
她扬起玉枕,“我要杀了颜煦这个卑鄙小人!”
暗红锦衣突然一闪而到跟前,“贼人之女,居然管别人叫卑鄙小人?”他回头冲早已哄堂大笑的兵士们一耸肩,直接将她的玉枕劈手掼在地上,碎成了一瓣瓣的,“两军对垒,杀敌自然越多越好,阳谋重要,阴谋也重要,上钩者,都是自己蠢,不可活,怪不得别人。”
盼晴一个扬手,公主帐中走出的两个门神样的婢女一撸袖子,一个耳光抢在她触到颜煦之前,落在她的脸上,直直摔倒在了地上,起不来。四周又是一片大笑声。
盼晴觉得自己是被人耍的猴子,十足的笑话。
“好生关着,别再放出来乱咬人。”颜煦低头看跪坐在地上的她,轻蔑地一笑,背手而去。
盼晴又被人驾着胳膊,双脚在地上拖着,丝毫没有尊严地扔回了毡帐。
“郡主,您,您,不要自讨苦吃了。”小姐姐倒当真为她好的样子。
盼晴从来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道理的,然而二哥的奋力一搏,点燃了她心头为数不多的豪迈。家人在前线为了她舍生忘死,她又怎能安心于被软禁、等着那个不择手段的颜煦放她一条生路呢?既是掳了来,她素来喜欢荤菜,从来不是个吃素的,也要叫他们尝尝什么叫烫手的山芋接不得,大不了鱼死网破,也不负二哥的心意。
“是我昏了头。”盼晴抬起头,“这么一闹,倒是把自己闹饿了。”大大方方地坐在卧榻边,饭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心说,就是上路,也得吃顿饱饭,“那母夜叉力气也太大了,你帮我外头取点儿雪,给脸上敷敷,不然被揍得像个猪头,回去哥哥们也不认我。”
小姐姐想都没想,转身到门帘外头去了。
总归有人要被别人利用,被利用的人,居然往往都是善意,满心赤忱向刀尖,怎能不淌血。盼晴边想着,边将一碗红豆圆子汤分成两碗,汤药掺进一碗当中。
冰凉的雪碰上红肿的面颊,果真舒服许多,“你也在京畿待过,这碗热乎乎的红豆圆子汤,小姐姐必定喜欢,咱们喝。”
她脸上还带有迟疑。
“为我二哥祈福!”说着自己拿起一碗碰上她的。
一听二哥,她便拿起碗,一口口吃下去,“愿大人平安无事。”
这才多大点儿功夫,颜煦那一套,她全都学会了,可见,阴谋并不难,不过是拿别人善意当弱点而已,能不能成就阴谋,只看人心有没有坏到那个地步罢了。
不出小半个时辰,小姐姐已经歪在卧榻边,眉头一皱一皱的。盼晴将她搬上床榻,心说,看着瘦瘦的,还挺沉,敢情长的都是腱子肉,幸亏迷倒了,不然扭打在一起,还真不一定能逃走。
剥下她一身婢女的衣裳,换在自己身上,学着她走路的样子,在毡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才觉得学到点儿皮毛。端着个食案,低着头,掀开门帘走出去,见着两个大力士婢女果真如门神般一左一右,立在毡帐门前,唬得她心里一惊,然后定了定神,默念:“丑八怪退散、母夜叉退散……”就那么平端着山榉木的托盘,一步步越走越远,往公主的毡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