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探手去拉栗色骏马的缰绳,盼晴心里一紧,当真猜透了?若是牵走了,还怎么逃?跑不出十步就被兵士们拖回来;若是不逃,难保不被人发现她的双手松绑了,到时候又是一顿毒打,还不如自己乖乖绑起来算了。
这么盘算着,却听到马蹄的声音,反倒又近了两步。颜煦牵过那匹马,抚了抚鬃毛,重又系好缰绳,竟然离盼晴又近了许多。
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坡下一个爆竹炸开,翻滚到半空中才炸出第二声,紧接着四处鞭炮此起彼伏,恍惚间有过年的感觉。过年的时候,空气里有花生糖的甜香,和糖葫芦串的酸味,过年还有花灯,还有珞珈山灯会……
盼晴抬头,眼睁睁看颜煦一步步走进毡帐,里头传出拜天拜地拜高堂的洪亮声音,于是山谷里便只剩下喧闹。
礼成。盼晴觉得浑身都痛,手指、未痊愈的左肩、还有脸,更疼的好像是心窝。
素来沉沉的山谷里,在这一夜首次显出推杯换盏、酒意正酣的态势,坡下的兵士们有些都走不成直道了,他们喝着喝着便唱起歌来,唱着唱着便哭了,莫名地让人心酸。
喜庆直持续到深夜,宾客们一个个踩着不稳的步伐,从毡帐中出来,一个接着一个,都是现今公主座下倚重的要臣,盼晴看着,突然希望永远不要走完。然而,当颜煦送最后一个人出门,再次放下门帘时,里头的灯灭了一半。
盼晴盯着毡帐上的影子,甚至看得出哪个是颜煦,慢慢走近公主,两人相拥。
四周很静,坡下的兵士们大醉,纷纷消停。
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正是此时,就让他们你侬我侬去吧!盼晴早就活动好坐麻了的双腿,一跃而起,解开手边的缰绳,跳上马背,一扯缰绳,朝东南面的树林中飞驰。
负责了望的兵士大喝一声,也掩在风雪之后,盼晴听到盔甲的声响,却不雄壮——除了这些巡视守夜的,旁人难得大醉,哪儿还有人能站得起身骑马?
一支利箭贴着盼晴的耳朵射过,她一躲,仍然骑在马背上,没有回头,扯动缰绳,在林间迂回着前行,许多支箭从身边过,却都没能伤着她。树枝树叶刮过她的脸,她无暇顾及,全身都冻僵,即使刮破,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一切的感觉都迟钝了,只知道两旁有不断退后的树木,她要一直朝着东南方向飞奔而去。
逐渐的,箭也追不上她,她就知道,系在公主帐外的,一定是匹好马。马蹄震得林中枝叶乱颤,一团团雪从枝头落下,砸在她的脸上、肩上、背上,甚至从后脖颈中滑到衣裳里。在极寒的刺痛中,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脑中却有一件大氅,还有一个皮手捂子,不是她的,那温暖离她那么远。
身后一直有马蹄的声音,她甩掉了大队的追兵,却有一个穷追不舍,他不叫喊、不射箭,却始终在她身后。单薄的纱裙飘扬,灌进骇人的冷风。她又饿又疼又冷又困,死死地夹住身下的马背,一个劲儿往前奔跑。
然而,马终究是受不了的,渐渐慢了下来。后面的马蹄声愈发的近了,绝望漫过心头,司命与月老,联手布的局,还真是会愚弄折磨人,那药水,与其说是让这些神仙们相互不记仇,倒不如说是让他们忘却受到的这些苦,这些都是他俩一手安排的苦,若是记得,头一个要杀要剐的是他俩才对。
再也坐不直,趴在马背上,马也累了,在林中雪地里轻快地慢跑,平白生出点儿轻快的意味,她已经到极限,再也受不了这里的一切了,射箭吧、举刀吧。
意识逐渐模糊,大概要睡过去了,睡着来到尘世,再睡着离开,好得很。这会儿她隐隐觉得左肩又很疼,大约是刀伤再次裂开。她为他挡了一刀,就落得这么个下场,颜煦当真是知恩图报的好男儿。
栗色骏马由小跑逐渐变为缓步走在林间,雪渐渐停了,乌云散开,竟有了几丝月光,照得雪地分外皎洁。盼晴身上的纱裙泛出银白色的光泽,看着寒冷。
她的手一点点松开,从马背上斜斜地落下去,在即将落地的一瞬,被拦腰接住。
一声口哨,栗色骏马乖乖地跟在黑马的背后,朝一侧山崖走去。
一件大氅将她裹在里头,无与伦比的和暖,大约是堂姐身上的那件,好羡慕她,盼晴在梦里仍然不平。
一直淌血的手指被涂上冰凉的药膏,而后仔细地包好,居然一点也不疼。然后,双手被覆在一个雪白的皮手捂子下,仍旧像极了堂姐的。
盼晴啊盼晴,你就这么斤斤计较这么点儿不值当的东西!但真的很想要啊。
唇舌间被灌进不明的和暖茶汤,她刚要吐,就尝到甜味,又渗出些许奶味儿,饿了一天的她,心想,即便是毒/药,这样的美味,她也照喝不误。
后背抵着什么,半仰着在喝,微睐双眼,看到乌云散去的天空,清澈的河汉,挂在天边,听到“叮咚叮咚”的声响,像是,人的心跳,于是视线偏了偏,是颜煦,她靠着的,正是颜煦的胸膛。
☆、锥心之痛(三)
盼晴的意识逐渐清醒,口中噙着的,是颜煦手里拿的牛皮水袋,这甜香的味道,大约是北地出名的羊奶冲茶。全身都裹在一件大氅中,只有脸露在外面,难怪这样和暖。手也缩在皮手捂子里,这不是做梦。她抽出左手举到眼前,两根纤细的手指头被密密地裹好。
“曼陀罗和天竺花混成的药膏,军中必备的阵痛促愈合良方,不会再疼了。”颜煦的双臂从盼晴的双肋下合围在她胸前,抓着缰绳,下巴正抵在她头顶上,说起话来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矫健的黑马走在一片素白的雪国中,一步步,缓慢而踏实地朝前走,四周是连绵的山林,没有毡帐,也没有城郭,只有荒野。
盼晴几乎完全被颜煦拥在怀里,又暖和又安心,加之马背上规律地颠簸,几乎要睡着,却停了。
她睁开眼,停在一片山崖边,下面是方圆几百里的平原,再往东南望去,地势便又逐渐高耸。
“那灯光,是如是山上的如是寺。”颜煦伸直手臂指给盼晴看,“山那一面,就是京畿,我会送你回去的。”
盼晴张嘴,不知说什么好,谢谢?若不是他掳了她来,哪儿还需要他送?罪魁祸首正是他,何须再做出施舍的样子?他身上有微微的酒气,正是他的喜宴。盼晴突然气恼了,甩开他的手,甚至要甩开身上的大氅、手捂子。
颜煦紧紧抱住她,将她裹在怀里。“盼晴,你看前面这块平原。”
先只潦草一瞥,见得一片白,经他一说,才仔细看,竟是村社、农田、街市,全都荒颓了,一点灯光都没有。再细细看去,还有人,倒在地上,一个个,有兵士、有平民,没了气息,便和土地田野并无二异,被大雪静静地覆盖在地下。
“这是长城北面最后一片城池,已经鏖战三月,我们强征了这里所有的壮年,你爹爹的军队就屠光了这里所有的妇孺。”他的语气悲凉,“不光这一个城池,从这里往北去,甚至我们驻扎的山谷,都曾经是城池,拉锯过后,不剩任何痕迹。”
盼晴睁大双眼看他。
“你说得对,哪有什么天道,都是自私而已,若是我一个人,我就为我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自私;现今是二十万大军,千方百计救出来的公主,和天牢里的老臣们,我要他们一个个都活着,这就是为我们二十多万人的自私。”他用手抚了抚盼晴的脸,却惊觉自己的手冰凉,于是作罢,“你的爹爹,你的哥哥,也是为着整个朝廷,上至王亲下至兵卒的性命自私着。我们注定势不两立。”
盼晴黯然地合上双眼。上一回看到这样的雪地,还是上元节,那红彤彤的灯笼与粉扑扑的大地,举世盛赞,真真的太平盛世;一年未到的如今,竟是这样的山河破碎。不是她一人能左右,可她又看得这样真切,眼睁睁看着大厦倾倒,却丝毫力气都使不上。她累了,头发沉,只隐约听见颜煦低声道:“回去后,你若能一直静静地待着,我保你再不受皮肉之苦……”
微微点头,她再不还嘴再不反抗了,不求心不疼,只求身不疼了罢。
知道她被掳来北地,定是无法安眠的,又加之多处受伤,羊奶冲茶里头加了些许磨成粉的菖蒲。看着她的头逐渐靠在他的手臂上,知道是起了些安神助眠的作用,却不知她睡着了没有。
颜煦等了等,却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将盼晴完全裹在自己的怀抱里。
颜太师长子,是天下都知道的驸马,这是他自幼就懂的道理,既是荣耀,又是约束。他好诗文善骑射,秋狩春围,有多少秋波暗送,他知道,他得意,却不能接。
珞珈山灯会,短短一瞬,如惊鸿一瞥,只失神一刹那,他便回到了现实,告诉她名讳能怎么样呢,不如就此匆匆别过,在记忆里留个绚丽的念想。
谁想到,她居然能乱闯珞珈猎场,拉着她直上山顶的时候,知道她在身后如炬的目光,立在山头眺望河山时,竟然生出点儿想法:若她就是公主,携她的手看天下,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