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日渐虚弱,朝野暗流涌动。奉父命上如是寺,名为清修,实为联络紫竹国叛将,他们是丧家之犬、却又有万夫不当之勇,是最易安抚又最强的兵力。居然又遇上她,看着这样小小年纪的丫头,舞剑居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虽不及他,可却是他头一次和女孩子比剑,有趣有趣,实在有趣。
肃亲王在朝堂上的势力愈发膨胀,至于膨胀到什么地步,只有等才女夺魁赛的结果了。彼时他已深入北地部署兵力,却时不时想起她,甚至希望她是个地位低一些的臣子家的女儿,能是庶女就顶好了,那样,成驸马之后,他仍然可以纳她为妾。是啊,大婚未成,他已经开始想要纳妾,他笑自己,平日里再是和京畿的纨绔子不同,内里的花花肠子都是一个样的。
盼晴郡主盖过公主的风头,也是意料之中,却是他最不愿见的局面,那意味着,太子的,即他们的胜算已经不多。那时他已经见过公主真颜,却始终未能得见当初隔着屏风教过的盼晴郡主,想来,也是个不学无术又有点可爱气的花瓶吧,不知和娇蛮公主比,脾性哪个好些。
正以为要剑拔弩张之际,肃亲王居然抛出了橄榄枝,他忐忑地去了肃亲王府,却见着了盼晴郡主,果真是个不学无术又非常可爱气的花瓶,他的神色已经那样了,她看不出来,居然还在追问他是哪家公子。他不知道肃亲王平日对颜府是怎样的咬牙切齿,竟然不敢看她震惊的神色,下意识地撒了谎。
肃亲王的橄榄枝出乎意料的是让他和盼晴郡主成婚,他抿着唇,很想应下来。然而,在来这一趟之前,颜太师语重心长地嘱咐,任何联手的念想都不要给肃亲王。这一刻,他很恨,为什么不能和肃亲王联手,为什么一定要扶太子呢?
她的大哥率人屠尽了他的颜府,而他早已躲进如是寺,甚至未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只知道血海一片,他又恨,恨肃亲王为何如此心狠。
肃亲王妃是出了名的笃信佛教之人,他每日诵经习武,仿佛当真是个虔诚的佛家子弟,其实他在等,在等那个早就制定好的计划,是最后最后的计划,没想到一切都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真的要用上这个最差的计划。
遥遥地仰望石凳上的盼晴郡主,他心里满满的恨意,迫不及待要开始这个计划。他得不到的人,居然要成为他的猎物,何尝不是一种补偿。
计划那么简单,能掳多少就掳多少,都是谈判的筹码。没有想到她那么容易轻信他,更没有想到,她居然为他挡刀。刀锋刺穿衣裳刺穿皮肉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逆光的背影,一颗鲛珠摇晃之后,她便倒向一边。半路杀出的羽狼军出乎他们的意料,他立在林中,看她像只金丝雀一样被侍卫簇拥着离开,心中居然松了一口气。
劫内务府与天牢的犯人,是稳定军心的重举,他必须去,他也想见见她,却因为存心要放过她,而决心不见。然而她在找徐严,撒谎自己是徐严的事情,并不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颜大人,好机会!”这样的劝诫声此起彼伏,他必须去。
她从长廊里奔向他的脚步声,像踩在他的心口上,又重又乱又疼又让他欣喜若狂。他应该要放她走,让她去和骁族和亲,如果肃亲王赢了天下,她在骁族的地位自然崇高;倘若肃亲王输给了他,他们也不会和骁族开战,他们负担不起,那么她依然能够活下来,去骁地是她最好的出路。他想放她走,然而他是统帅,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乱了几十万人的大事。
萨满法师都是自己人,他不害怕,却要装出紧张万分的神色,却没想到,弱小又害怕的她,再一次挡在他跟前。他颜煦二十年的生命里,什么时候不是意气风发、气吞山河,什么时候,要被一个女孩儿保护。她的一护,击碎了他的心,因为,当初连她的震惊都不愿意看,却注定要看她的愤恨、她的眼泪。
他不想杀她,连动她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却没法为了她乱了军心。他尽了力,找了理由保她的命、保她的纯净,却保不了她的皮肉,她身上的每一块淤青,都像击在他的胸口,更别提被剥指甲时的撕心裂肺,他站在毡帐外,那是为了给公主立威——他掌管着二十万的军队,但仍然需要公主这样名正言顺的皇家血脉来鼓舞士气。他攥紧了拳头,直看到她被锁在马厩边,面无人色,她不哭,但是她一定恨他。
当看到她四处转动的眼珠,就已经知道她的计划,于是愈发地纵容了她。他不想要这个洞房花烛夜,反倒是想要和她独处的机会,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锥心之痛(四)
盼晴,我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有太多迫不得已,命中注定,我们无缘。
说完这句话,颜煦低头看怀里,她的呼吸均匀而沉缓。又下起漫天小雪,洋洋洒洒,有一些沾在她的睫毛上,冰晶又轻薄又透亮。
他的话,她也许听到了,更可能没有听到,但是他一定要说,无人倾诉,独自闷着,难受至极。
俯下头,轻轻吻了因为和暖而泛了些胭脂色的嘴唇。
东面微明的天光中,太白星闪耀。
颜煦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腕,他抱着她在山崖旁一座祠堂里待了几乎一夜,这会儿却不得不回去,回到繁杂的一切中去,回到仰仗他依赖他的一切人和事中去。他给了二十多万人希望,却给不了她一丁点儿许诺,生而为人,就是有遗憾啊。
菖蒲粉的作用持久,回到喧嚣的营地时,她还在熟睡。
“冻坏了,让大夫来看看。”颜煦瞥一眼立在马边的公主,面色如常。
柳叶眉微蹙,银牙紧咬,跺一脚,“快去找大夫。”跟在颜煦身后一起进了盼晴的毡帐。
眉毛胡子一片白的垂垂老者,把了一刻钟的脉,始终一言不发。
“许是太累,又太冷?”颜煦打破沉默,询问大夫。
他捋了捋胡子,收回把脉的手,微微点头,嘴上却什么都不说。
“要开药吗?”
他仍旧微微点头,脚下却往外走,颜煦紧跟其后,出了毡帐。
二人立在背风处,老者咳嗽一声,“大人便直言吧,想怎么治她?”
颜煦只一惊,而后很快镇定,“瞒不过您。”
虽早已过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一声如呵斥:“置天下于何地?”
面对侍奉颜府愈五十年的老者,虽只是医者,颜煦却非常敬重,“我心丝毫没有动摇,对得起父亲,对得起颜府、朝中上下的英灵。”
北风呼啸,夹杂着雪粒子打在二人的袍子上,发出硬硬的刮擦声。
“大人心里有数,就一直给菖蒲粉,让她睡过去吧。”老者敛了方才的怒容,话语间威严却不减。
“如此,甚好。”说完,颜煦转回到毡帐门前,背对身后吵吵嚷嚷又井井有条的大营,握了握拳头,重又掀开门帘走进去。
公主脸上毫无新妇的红晕,坐在床榻边,一脸凝重。“她会死吗?”抬起头来时满眼盈盈泪光。
颜煦坐在她对面宽慰道:“不会的,好生养着,能熬到互换人质的时候。”
盼晴在朦朦胧胧里,听到堂姐的哭声,微睐的双目中,窥得她抓住颜煦的前襟,正嘤嘤地哭泣。气不打一处来,知道你新婚,全山谷的人都知道你新婚,如愿以偿,嫁了俘获全天下少女心的颜煦,何必在人面前刻意显摆呢?
一名着铠甲的兵卒冲进帐内,“京畿密报,请大人移步。”
盼晴一瞬睡意全无,想拉住颜煦,他若不在,谁知道气疯了的堂姐会做出什么来呢。可当着气疯了的堂姐面,拉着她的新婚夫婿,又有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呢。
脚步声远去,一时帐中寂静无声。从前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的堂姐,这会儿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反倒不习惯了。
“盼晴,你累不累?”冷不丁一声,盼晴以为被看穿装睡,吓得一个激灵,然而堂姐自问自答,沉沉的一句:“我很累。”
大家都委屈委屈吧。一身龙袍却站在交泰殿外手足无措的爹爹,说过的这句话,此刻盘桓在盼晴心头。她的发丝似乎被手指抚过。
“公主,颜大人请您去帐中。”
堂姐起身,身上环佩铃铛,叮铃铃的响,哼,还是从前那娇惯的样儿,不看看都到哪儿了,装束还这么铺张,心中又生出不服气来。
“等她醒了,你搭把手。”她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就走出去。
搭把手?盼晴后悔没有偷瞄她说话时的姿态、手势,是又要给她苦头吃的意思?吓得不敢睁眼,却又听得到帐中的呼吸声,也不知那人是坐是躺,红脸还是黑脸,是不是心狠手辣,分外瘆的慌。
索性双眼一睁,帐中果然有个婢女,却不是先前力大无穷凶神恶煞的,而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姐姐,眯着眼冲她笑,“汤浴给郡主备好了。”
盼晴受宠若惊地让这婢女扶着坐进松木浴桶里,她只一个劲儿地笑,笑得盼晴又瘆的慌,自己真是受不得别人的好。“我们见过吗?”
“回郡主的话,没有,但奴婢见过您哥哥,他,他——”不经意间居然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儿,“他给奴婢讲过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