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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总在欺负我 (荻秋寒)


  他沉声道,“好!”像从胸腔里发出的。
  不辨日月,只知道他好像找到了马车,醒来时偶尔在缓缓前行的车上,偶尔在奔驰的马背上,大多时间在柔软的床铺上,都是被他叫醒吃东西、喝药,后来实在什么都吃不进,只能依稀感觉到他的臂膀。
  想来,当日随他逃往西郊方向,不知慌忙中走出多远,但出了京畿的地界,京畿又出了这等大事,归途必定关卡重重,加上漫漫山路,就是正常人也要个几天脚程,何况她还病着。
  幸运的是,断食了几次之后,盼晴反倒感觉好了些,清醒的时间也长,虽无力睁开双眼,却也听得他的呼吸,低沉而深远。他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很轻柔,却很舒服。
  在睡梦中,熊熊的大火,将她从内到外都燃尽,满身大汗地醒来,终于能够睁眼,虽仍然头痛欲裂,却勉强能支起身,早就不在那晚的茅屋内,想来快回家了,正一阵惊喜,惊觉身下的是条狼皮褥子,再看四周,随意倾斜的绒毯、低垂的毡布帐篷,这这这,这不是京畿,秋初的京畿,没有这样的劲风,猛烈地吹在帐篷外,发出“扑棱棱”的狂怒声响。
  “大人!”一个男声从毡布门帘外传来,继而掀开,一个眼熟的陌生男子的脸出现在盼晴眼前。两人对望片刻,他忽地放下门帘,消失在外。
  只方才的瞬间,盼晴看到他身后,一层薄雪将地面覆盖。
  那铁青的脸,挤出个勉强的谄笑,她记得。急忙下床,却不防双腿无力,一下倒在床下,所幸,地面都是大块的牛皮坐席,不太疼。她攀住身边一张楠木桌,支撑起身体,往外挪,在门帘边艰难地站起身,一掀,失去重心,再次扑倒在地上。
  额上、脸颊上、脖颈里,全是沁入肌理的冰冷,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茫茫一片雪白,漫天,还在静静下落,如杨花般的碎絮,冰冰凉凉。
  因为身处坡上,面前一片开阔,远处连绵群山,墨绿的山林,一点点披上白衣。
  支起上身,往坡边挪。终于,看到一点儿,再往前一点儿,她却又一次伏在了雪地上——坡下一片辽阔的草地上,密密麻麻的帐篷,银色战甲在小雪映照下闪出寒光。
  右腿一疼,被人踩住。“这,不是公主殿下嘛?”调笑的口吻,却更用力地踩住,盼晴觉得自己的脚踝要断了,这才勉强扭过头。
  一队身着战甲的兵士立在她身旁,原先整齐的队伍,逐渐散了,将她围在中间。从罩甲的式样隐约看出,是御林军,她微微一笑,离京畿应该很近了。
  “送我回去,回家。”
  “肃亲王府,还是,皇宫?”踩住她的男人弯下腰来。
  “有我爹爹的地方。”
  “那就是皇宫了。”他的脚终于拿开,可盼晴的右腿已经麻了,“可惜啊可惜,肃亲王,不,皇上,不会容许我们进京的,公主殿下,恕难从命。”说着,一手已经摸上她的腰间。
  是啊,她一时还不习惯,御林军中有罪的都伏法了,剩下没罪的解甲归田了,御林军早早被羽狼军代替,现在,哪里来的这么多御林军?
  盼晴吃力地摆动手臂推挡,却被一个人揽着腰从背后拉起,双手也不老实,“盼晴公主,小的从来没亲近过女子,难得碰到的,居然是个金枝玉叶。”
  这队兵士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压抑,只觉得他们恶心,盼晴使出力气,甩手给了面前一张使劲往前凑的脸一个耳光。
  他居然笑了,“公主殿下摸了我的脸,嘿,我就陪公主殿下好好乐一乐。”说着从正面将她抱住。
  “放手!”熟悉的声音响起,褪了温情,只剩森冷。
  果然很听命令,盼晴一下被摔在地上。
  徐严身着一件暗红色蟒袍,走上前来带来寒风,铁铆底皮靴每一步都将薄雪踩得“咯咯”响,停在盼晴边上。
  盼晴记得闯进帐中来的那张铁青的面孔,“还我家颜老爷命来”的小厮,他非但没有命丧法杖之下,反倒在这里找他们家的大人。
  “你不姓徐,你姓颜。”盼晴趴在雪地上,全身只有一层烟罗撒花绸纱裙,又冰又凉,手指都冻红了,勉强扯住脸侧暗红的蟒袍下摆,“你是颜翰林。”
  “正是在下,罪臣颜太师的独子,颜煦,早就不是什么翰林了。”
  这个声音,隔着那密密的屏风,教过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教过她,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教过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或忧伤或明媚,点燃过她心底的期许,跟着学的时候,她会想起那夜珞珈山上的出手相助,皓月当空,星汉璀璨,一双炯炯的凤目一直留在盼晴的心底。
  当初如是寺上的小厮是假的,是为了制造混乱,让她多一份依赖;蒙面的高手多半也是假的,若没有那个高手,他将以一敌百,所向披靡,还怎么趁乱带走她?那么刀客呢,盼晴想起自己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跟前,折枝抵挡,原来都是假的,那个刀客一直在那里等他们,也许他会假模假样地护着她,打斗几回,佯装不敌,仍旧让她受伤,再带走。
  她懂了,她全都懂了。那天在林子中,本来已经上钩,偏偏永皓带人出现。这次宫中的萨满法师,大约也是他们的人罢,他那样沉着冷静,自己还可笑兮兮地蹦到他前面,自以为大义凛然。她肩上的伤,到底是自己崩开的,还是其他什么时候弄伤的,她是不知道了,也不想搞清楚了。她甚至傻到感激过他四处找寻草药,现在看来,哪里是找来的,分明是预先备好的,让她不辨东西、不辨身处何处,任他带到这么远的西北之地来。
  她在想着怎样护他周全,同时,他却只在想如何刺伤她。
  这桩情史,终究还是结束了,结束得比以往都要难堪,居然被骗了,她为何总是遇见这种,我本有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的事情。这样一比,被子婵这个丫鬟教训、在公主闺阁里被她大喝跪下,就都算不上什么了。若是让某个小禽兽传遍堂庭山,她堂堂山神,被一个男人骗得团团转,那才真的羞煞她。
  盼晴抬头,他没有佩剑,腰间只一把匕首,“你要杀我吗?”死在他手上也好,回头反倒还能勉强自圆其说——她这样聪明顶顶,哪里会被男人骗了,不过是她英明,为了早日渡完劫脱身,才将计就计的。尘世潇洒了一遭,见了皇帝当了公主,尝遍山珍海味,看遍才子佳人,不自戕又不浪费时间,是何等英明。眼里倒是有了期待。
  “我倒想杀你,用你的血祭奠家父,祭奠一品大将军,祭奠皇上,哦不,你的爹爹才是皇上,你的堂弟已经是先帝了,我还要祭奠我颜府上上下下四百八十一条命。”他蹲下身来,抽出匕首,挑起她的下颌,“可惜,我不能动手,朝中还有多少追随先帝的人,全被打入了天牢,你这条不值当的命,得留着换他们的命。”
  

☆、一朝成囚(一)

  颜煦的匕首重新归鞘,收回的时候,薄如蝉翼的仞无声无息地在脖颈处割了道口子,起先只是细细地一痛,待盼晴被两个御林军兵士拖回毡帐里时,疼痛难忍,再抬手去摸时,一手的血,好快的刀。
  从床榻上随手拿过一条丝绢,上头一道潺潺月光,静静在海棠轩的小庭院里淌一地,这是子婵的绣工,自己随身真带了不少没用的物件。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若是同自己一样被劫持,应该会在这儿见到吧。听那几个兵士的意思,爹爹大哥他们应该都安然无恙,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将丝绢卷几道,捂在脖子里。
  日渐黄昏,一个黄竹制托盘上一碗搀着黄黍的米饭,一碟酸豆角,旁边放一小块炙烤过的羊排,被从掀起一角的门帘里塞进来。她窝在毡帐最里侧,没有动。
  随着最后一抹日光消失,毡帐里的煤烧掉大半,盼晴没有吱声,也就没人给她添柴火,她在地上摸索了会儿,够到一件狐狸皮大氅,披在身上,蜷缩成一团,仍然觉得冷。
  当煤堆里的星星点点逐渐消失殆尽,外头守着的两个兵士闯了进来,一脚正踩在当门的托盘上。
  “羊排还不合口味,公主的嘴太叼了。”一个人不屑一顾地说,用脚将托盘扫到一边。
  “公主。”另一个已走进毡帐,低声叫她。
  她这才惊觉,自己在黑暗中,那两个守卫的一举一动却被外面映天的篝火照得清清楚楚。摘下头上的攒花发簪,朝床榻另一侧掷去,听得“啪”一声,成簇的珍珠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在牛皮坐席上散落一地。两个守卫果真冲声响扑去。
  瞄准空档,盼晴矮着身,顺毡帐的边沿朝门口爬去,外头凛冽的气息钻进鼻腔,险些咳嗽,她捂住自己的嘴,手脚并用往外逃。
  双腿被抱住。
  “公主身手挺敏捷的。”
  盼晴的双手死死压在地面,恨不得十个手指都能插/进土地里,然而北地寒冷,土地冻结如铜墙铁壁,指甲在已成冰的薄雪之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就又被拖回了毡帐里。
  “天黑好办事。”一个同一个低语道,两人都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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