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到凑在盼晴眼前的脸上。
“公主这气性,有意思。”被打了的人连感叹都是猥琐的,回手一个耳光就到了盼晴的脸上,又重又狠,“打老子?这儿离京畿可有上千里,公主还想摆谱,省省吧,兄弟,搭把手。”
另一人配合至极地就要去拉住盼晴的手臂。
盼晴仰头,见他腰间佩剑闪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长剑,顺势挥在他的腿上,只听一声哀嚎,把压住腿就要往盼晴身上趴伏的人唬得一愣。
退到离二人五步开外,盼晴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里,满身神力到了这尘世间就只剩半点儿,和这两人斗,是以卵击石,更何况,外头还有更多的人,倒不如死了痛快。
眼前浮现一张俏脸比女孩子还好看的司命星君,语重心长地道:“切记,不能自戕!”
当时当日信誓旦旦,回望过去短短四万年小神生涯,再是落魄、再是孤苦,从没想过要自戕,这一到尘世,居然逼得她这样从来都宁愿苟活、不肯一死的坚强励志山神,冒出自戕的念头来,尘世果然是个不能待的地方。
咬咬牙,把搁在脖子边的剑放下,直指向两个护卫,想着能砍一个是一个,另一个气不过,或是保命心切,总归要把她撂倒,给个痛快。
于是前冲,边挥剑边叫骂,“好好的官兵不做,要落草为寇。”
这两人的武艺差强人意,一个丢了兵器又受了伤,居然丢下另一个仓皇逃出,这弃队友于不顾的样子,让盼晴一个恍惚,他们和狼狈为奸的月老司命二位神太像了。
另一个猥琐兮兮的守卫,抽剑迎战,招招都有破绽,可盼晴被下了几天的药、这会儿又很久没吃东西,剑都快握不住了,只能战个平手。
来来回回二十来招,盼晴累得喘不过气来,被他用剑身震了手腕,剑脱手跑出去老远。
“我们落草为寇?我们想要落草为寇?”他上前一拳将盼晴砸倒在地。
门帘被掀开,一时毡帐里大亮。领头的就是颜煦,身后几个兵士。
盼晴弯腰拾起剑,看到所有兵士都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真真是有职业操守的人。抬起身,直向颜煦刺去。总有人,要护住他们的大人,帮她完成她自己万万不能做的那一抹脖子的动作。
没想到,不等旁人动手,他微闪身体,直攥过盼晴的手腕,只一捏,就迫使她松了手。
这尘世间,寻死也是件万难的事情,这一刻,她着实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意味。
“真把自己当做流寇了,拖出去。”不消他动手,那个凶恶的守卫就被两个兵士押出去。
“我再说一遍,谁都不能动她。这会儿,篡权夺位的肃亲王,还一心求着我们送她回去;如果有人图一时之快,脏了她的身子,那肃亲王可就巴不得我们杀了她了,到那个时候,她这个筹码就一文不值。”
“是!”原先还在瞟盼晴的兵士们都敛了自己的神色,“是”一声应得震天响。
一筐煤炭重新燃起,毡帐里一片亮堂,其余人都守在外头。
颜煦扫一眼洒了一地的饭菜,“北地苦寒,只有这些。”
盼晴重又跌倒在床榻便,瑟缩着身体,白天被他割坏的伤口拉扯开来,汩汩地淌出鲜血,把丝绢沾湿。疼疼疼,在心底里直叫唤,进而劝自己,疼就对了,想被天雷劈的时候比这疼了多少倍,鲛珠变得多快?不疼就办不成大事,这就是耳熟能详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见她不答话,颜煦冷笑一声,“罢了,不吃就饿着,饿两天自然要吃。”
仍然得不到她的反应,颜煦踱到跟前来。掏出一块水蓝的帕子,帮她把嘴角被揍出的血迹擦干,又看到她脖子里汩汩流血的伤口,“老实待着也不会?”
盼晴往后退了退,不看他。
颜煦又拿出匕首,这次是用手捏着泛寒光的刀,反而以黄铜刀柄挑起她尖尖的下巴。
盼晴睁大双眼望向他,他似有些吃惊,“公主甚是强硬,走了这么一遭,连眼泪都不流,佩服佩服。”
生来不会哭,她心里明白得很,反倒绽出个笑,“我又没做错事,我问心无愧,我哭什么?”
颜煦倒是一愣,蹲下身,到她眼前,“你这是说我该问心有愧?”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对你没有说过谎,你呢?你所有的出手相救都是演的,我对你的挺身而出都是真的。我们两个之间,谁该有愧?”这么一说,盼晴委屈起来,好容易豪迈一回,居然被耍了,肩膀上一刀挨了白挨不提,没准背地里还让人笑话脑瓜子不开窍,亏大发了。
果然,“那是你傻。”
盼晴无奈地一笑,不作声。
颜煦急躁起来,拧住她的下颌,“你的大哥,带领护卫,屠尽我颜府上下,连丫鬟都不放过,谁该问心有愧?你的父亲,下令羽狼军,屠尽二品之上异见之臣全族,连襁褓里的婴孩都没有留活口,谁该问心有愧?这漫山遍野,二十来万兵士,哪一个不是怀着满腔赤诚,报效我白芦国,却顷刻间被迫落草为寇,谁该问心有愧?”
“他们可以放下兵器,回家去。”
“回家?”颜煦咬着牙,“我的盼晴公主,你还真信了那一套解甲归田的好听故事。一品大将军斩首那一天,三万御林军中军兵士在京郊外十里地被活埋,谁该问心有愧?”
盼晴张张嘴,三万,活埋,确实很残忍,但她也是到这会儿才知道的,不是吗,她有什么责任呢?嘴唇抿住向下,深呼吸了几口,“那我做错什么了?我生来是爹爹的女儿,就像你生来是颜太师的儿子一样。我对你,问心无愧。”再不肯言语。
颜煦一脚踢飞盛饭的碗勺,扬长而去。
知道真相的盼晴很难受,可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不过整日吃吃喝喝绣绣大白,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她这样一个只有名没有权的空头公主,虽然确实不劳而获了些,可公主的待遇毕竟是好些的,除了这些,能有什么错呢?
夜间,她被帐外的歌声吵醒,那绵绵柔柔的曲调,本不是该由军中传唱的曲目,应当是南地小桥流水人家、芭蕉枇杷庭院,枕水的小楼里,一盏温酒,一位佳人,这样的情境里吟唱的。这么想来,这军中还有许多南地的兵士,却来到这西北极寒之地,他们着实不容易,可盼晴不也是京畿的人被掳到这儿来的吗,谁都不容易。
后半夜,盼晴不知是饿醒的,还是被匆匆马蹄声吵醒。那是一行匆忙的人,疾驰到营中,引得好些人兴师动众地迎了迎,而后,也就没多大的动静。
☆、一朝成囚(二)
初秋的宫禁,晴朗的天空被红墙琉璃瓦分隔成一块块的,这一块有飞鸟,那一块有流云。头上簪一朵秋海棠,兴冲冲地往交泰殿偏殿跑去。长廊上,一个皓齿红唇的小师父靠在廊柱上打盹。若是再仔细些看,他的眉间不是舒坦,而是痛苦——哪有人会在皇室的葬礼上打瞌睡,他是被打晕过去的,他才是真正的徐严。
盼晴醒了,是她疏忽了,他的谎言一个接着一个,环环相扣,谁能想到徐严恰有其人,庶子、出家都对的上,却只是颜煦的一个棋子。
毡帐外人影幢幢,盼晴隐约间记得,似乎还是颜煦教过的,“士可杀不可辱”,勉强支撑饿得发软的身体,在毡帐边抓了把外头的雪,堆进一个茶杯里用蜡烛融了,凑在一柄黄铜镜前抹了抹自己的前刘海,那姿态,和大白甚是相似,但它好像用的是自己的口水。盼晴皱了皱眉,禽兽就是禽兽。
才放下镜子,两个兵士带着外头的寒气闯进来,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就往外拖。
“我自己会走!”她两条腿在冰冻的地面上拖行,样子像极了被猎到的野猪,自己几时这样狼狈过?更何况,脚上的羊皮小靴出自宫廷御匠之手,甚是合脚,甚是惬意,若是在这坚硬的地面拖坏了,这穷乡僻壤的山林里,上哪儿再去做这么一双合脚的靴子?“让我自己走!”
“啪”一个耳光,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这帮兵士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没教养,不,盼晴不想这么骂人,因为她的娘亲也没了,这么多年她也是没爹娘养,也没见她这么粗鲁,可见,和有没有人养没关系,就是他们人品有问题。说一句“别吵了”有这么难么,能动手解决的事情坚决不动嘴,这都是什么臭德行。
她抬头狠狠瞪了那兵士一眼,见他又扬起手来,忙转了头,君子报仇,万年不晚,她虽气鼓鼓的,却仍然忍了,却瞥见十来步远的颜煦,正看她,一双凤目森冷。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很果断地转了头,却觉得鼻子里痒痒的,而后上唇一凉,用手抹了抹,原来是一巴掌打出鼻血来了,够狠!
她偷偷地看了看那个打人的兵士,心说,我记着了,等着瞧,你若本就只是个凡人,那我要追你十个轮回,每个轮回追上了就给你个大嘴巴子;你若也是个来渡劫的,不急,等渡完了,看看你是哪里的神,若也是个半吊子神,不用客气,追上还是个大嘴巴子给你甩东海去,要是个大神,那今后几十万年讹上你了!总之这个耳光不白打,这么一盘算,总归能收回来,也就没那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