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晴踱到门边,她想了好几天,冷静了也淡然了,“我记起来了,每一桩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爱忘不掉,恨也忘不掉,可是此时此刻,最难以释怀的,却是在不规山幻境的日子,我只要有你,就很快乐;可你光光有我,并不满足,世人的评价、疆土的完整、子民的性命,你的心胸要装下太多的东西,一个我不能满足你对幸福的全部要求。子煦,这就是你和鲛人盼晴的差别,永生永世都不会改变。如今我也是掌管一方的天神,反倒能够稍许理解你当时的心思,所以,我们才不会有将来,不是因为放不掉的过去,而是因为看清我们的本性。你走吧。”
门外沉寂良久,“明天,我要正式授封凤族太子,开始协理羽族的所有事务。”嗓音里没有半点愉悦,仅有落寞,“十五万岁之前,我以为这是我的使命和归宿;十五万岁之后,我才知道想要的只有你。”哽咽的声音,被他勉强忍住,“不管你在不在乎,我会一直等着你。凤族的修炼、羽族的江山,和你相比,不值半分。我一直等你。”他轻轻叩了叩门。
盼晴知道,他缓慢地离开了,可她真的不在乎。
鲛人盼晴已死,可她那颗赤诚略带傻气的心仍然残存。盼晴一夜没能睡好,所谓心魔,既然没能斩断,必然纠缠。
她记得早年间他尚是星汉中涵养的元神时,为她挡了苍籍的一击重创,那是他们之间牵绊的开始;尘世里,他的元神变为颜煦而不自知,送给她一块玉珏,彻底套住她的心;山洞里的一夜,他用自己的绒为她织了件羽衣,而后差点自尽;她也记得不规山他胸前的一刀,他自作聪明以为找到个两全的法子。
这么多年,他让她不好过,他自己也没能好过。
“你们仅有的心魔,就是彼此,所以你们的试炼之境才会交叠。”浑厚的声音响起。
“爹爹!”盼晴坐起身,看到外间一个熟悉的身影。
☆、心魔(二)
盼晴走到宽敞的外厅,星渊天尊将肩头银灰色锦绣披风解下,抬手摸了摸盼晴的头,只一瞬,水君的威仪便瓦解了,她不过是个六万岁的天神,在天界还是个后辈,在星渊眼中更是长不大的小女儿。
星渊拿起空茶杯向盼晴示意,然而她一跺脚,坐在圆桌旁,星渊只得自己起身招呼外间侍者烧水沏茶,又转身去墙边五斗柜里找茶食、
“爹爹,你胳膊肘往外拐。”盼晴眼疾手快,将被拉开的抽屉又“啪”一声合上,“我布下的结界,你能破、白眉君也许能破、还有无数灵力高深的天神能破,但独独凤族破不了,他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进来的?”
星渊微微一愣,继而又抽开另一个抽泣,拿起一牛皮纸包着的桂花糕,在盼晴眼前晃了晃,“我要找的就是这个。”悠然地坐回桌边,就着新沏的洞庭碧螺春,咬了一口,细嚼慢咽了一番,“比武招亲的消息既然放出去了,没理由使阴招防着某些神君,传出去,水族的名声也不好听。”
“爹爹想要个儿子是不是?”盼晴立在桌边良久,双眼怒瞪。“爹爹把他当儿子,偏袒他胜过我。”
星渊放下手中的糕点,抬起头,二十出头的脸,千万年未曾变过,永远沉静,“这世间,我最爱的就是娇龙,她和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曾经是鲛人,现在是真龙,有谁的分量能超过你。”他胸前还戴着娇龙为了救他而不顾一切化成的鲛珠,在他复活之后,重又变成纯净清澈的泪滴状。
“他杀了我,你也不下手杀他,我没死成,你们所有人似乎都帮我原谅了他。”盼晴气鼓鼓的,说着说着委屈起来,“他怎么这么容易被原谅?因为他是三界仰慕的斗神,而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水君,我就该原谅他?”
“你是我的女儿,怎么就矮他一截了?魔君苍籍被终结,三界上下都知道你功不可没。”他拉过盼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硬是往她手里塞了杯茶,“我不过弹了个指,破了你的结界,没有别的意思,你怎么想了这么多?”
咬咬嘴唇,是啊,爹爹提都没提“原谅”二字,她为什么要义愤填膺,因为心虚,“飞登上神的试炼,我失败了。”垂下头,“我本可以杀得干净利落……”
“那场试炼,我在外面看得清楚。为什么要干净利落?张牙舞爪喊打喊杀的那些小兵卒们,杀起来自然眼睛都不用眨,可他从头到尾也没主动出手,杀之前问问,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我的心魔,杀不死心魔,我就永远有软肋,我就永远成为不了果断决绝的伟大神君。”她的腮帮子鼓鼓的,“爹爹是三界景仰的神尊,我也要做这样的神。”
星渊抬眼凝望她,撇了撇嘴,“初见你娘亲的时候,正是东海鲛人叛乱的时候,她是鲛人公主,也是鲛人皇族中最离经叛道的公主,一身戎装,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面,被神兵生擒。她是叛乱开始之后擒获的身份最高的鲛人族,押到我跟前,我是可以杀她的,但是没有。”
这是头一次听爹娘的事情,小时候也问过,他们只含糊地说在东海相识,后来从旁人口中听来的都极尽抹黑之能事,于是这桩三界全知道却又全不了解的情/事愈发神秘。
“我生擒了鲛人帝姬,却没有杀她,反而劝降。鲛人族本就不善战,死撑没多久就崩溃了,全部拘禁在东海。”他抹了抹茶杯的口,“有传闻说,那个时候我就有私心,其实没有。”他叹了口气,“公主也好,侍女也罢,我都会给他们一个机会。”
机会。盼晴心头一酸,当年,她苦求一个机会,她希望子煦能看她一眼、听她的解释、回忆前缘,然而,他什么都不给。给所有人一个机会,也是星渊天尊被抹黑的那些年,最为人诟病的地方,天神们惋惜他的优柔寡断、慈悲心肠,却又因为相同的原因更加景仰他,相比之下,一向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凤皇,就少了诸多议论,更像个能立在神坛上的泥塑镀金神像。
“我从来没有希望过我的女儿像凤族那些毫无人情味的皇子们一样,试想想,当年在东海英姿飒爽的娇龙,要是被我直接斩杀,是一桩多遗憾的事情?”他抚了抚盼晴散下的长发。
“可是爹爹,你这一个机会、那一个机会,放过多少天地不容的事物,在三界都以为你殒命的那几年,连你那看重的徒弟都对你很不满。”
星渊轻笑一声,“然后我活了过来,现在呢?凤皇是个值得敬重的帝王,他生来如此,不必强求他多些怜悯。可是你,你生来不是那样的,又何必强求自己?你的试炼,已经相当优秀,何必耿耿于怀?”
氤氲的水气蒙在盼晴的眼前,久久的,她的声音黯哑,“你说我们的试炼之境交叠,所以,我杀的,真的是他,而不是什么心魔?”
“是啊,一次次杀得他好不痛快,原以为你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有心让你,我心想,这仇报得,大快人心。”星渊的笑声很是轻快,“子煦原本可以做一个你口中毫无软肋的神尊,炼成一只超越他先辈的金凤凰,但他早早地放弃了,因为他希望你能活。”
盼晴抿了抿唇,嘴角想要上挑,却终究抖了抖,又弯了下去,“我死了,他才想让我活。”
“他向来愚钝。我收的唯一的徒弟,在刚到汉崖府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嫌弃他天资愚钝的,没想到吧?”星渊仰头看空灵的龙宫顶,上头是千万丈的海,“但他坚韧踏实,所以我也给了他机会,允许他尝试,允许他犯错,只一次,下一次能改就成,看看他如今,也是个了不起的天神。”
“爹爹,是要我也给他个机会?”
摇摇头,“我对旁人不强求,对你,更是不强求。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茶刚刚喝到失了茶色,一摞糕点也只剩下点碎渣。星渊心满意足地站起身,重又披上披风,要继续他的游历,离开前,将盼晴揽进怀里,“我不像天帝那样重重保护,也不像凤皇那样一味苛责,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自由自在地走自己想走的路,永不后悔。”
“爹爹,你和娘亲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的责难,最终也……你后悔吗?”
“不后悔。如果没有那些种种,哪里会有即使消逝也永远在我心里的那些记忆,又哪里会有你?”星渊低头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我不后悔,也希望你能永不后悔。”
踏出龙宫一步,星渊又回望一眼,“子煦那个傻小子,又要做傻事了,我希望他也能永不后悔。”说着,变成一条巨龙,在海中潜行,渐行渐远。
子煦要受封太子了,有什么好后悔的。盼晴重回到床榻上躺着,翻来覆去,都无法再睡成一个回笼觉,索性纵身一跃,跳出龙宫。爹爹说他要做傻事,她倒也想看看,是怎样的傻气。
凤隐山上,凤族的皇上皇后坐在大殿上,子煦跪在殿中,身后是乌泱泱一片羽族的贵族们。
凤皇的脸色铁青,一拳头砸在扶手上,“子煦啊子煦,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当今凤族唯一的皇子,太子是你的荣耀也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