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盼晴倒是笑开了,猛地将剑抽回,“被你爱,那简直倒了几世的血霉。”雪亮的剑身上,殷红的血汩汩向下淌,“你的家国天下、族人名望、定下亲的未婚妻,哪一样都是重要的,哪一样都是不能丢的,独独你爱的,可以随便拿出来杀戮牺牲。不损凤族皇族名声,杀掉鲛人盼晴;救未婚妻姚女一命,杀掉鲛人盼晴;就连不规山的幻境当中,为了救皇后、救你的子民,你也毫不犹豫杀掉灵狐望霁。爱,在你心里,大概是很末很末的东西,重要的,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而已。”青冥针干脆地回鞘,“你这要命的爱,我不要。请你有多远滚多远。”
抢在她纵身一跃前拉住她的袖子,从背后抱住她,“长到十五万岁,我对情和爱的知觉却很迟钝,坚持所谓的正道,才把你从这里推下去;你沉入星汉的时候,我就醒了,不管你是天神、鲛人、甚至是妖,我都不在乎;幻境当中,我是周朝的君王,用你的命换几十万的人命,是身为人君该做的,用我自己的命换你的命,是身为人夫该做的。你在我之前离开了幻境,不知道那是一场局,我挖出自己的心,以为能换得和你永远在人世轮回的机会,谁知那是一场骗局,盼晴,你要相信我。”
前世的最后一段记忆,她记得躺在他的怀里,他的胸口也深深插着龙鳞匕,然后她感到永恒的虚无。
抓在毛竹廊柱上的手指重重划过竹子光洁的表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就算是真,但就像你说的,你爱我,我就该是你的心头好,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舍得牺牲的;可是子煦,你始终是凤族的皇子,未来的凤皇,你心里第一位的,不会是我。你也说了,身为人夫,你做了你能做的;身为人君,你有你该做的。”转头看他一眼,“如果你问问当年的鲛人盼晴,杀了你就能做真龙、做水君,她愿意不愿意,你觉得她会怎么答?”挣脱开他的臂膀,化成白龙,跳入星汉,潜行至繁星散落的天际,漫无目的地翱翔。
回到她脑中的记忆愈发清晰细腻,她记得当时自己的每次心跳,也记得他打从一开始就疏离的神色,她的伤心早从那时就开始了,后来当胸捅的那些刀,只不过是他用狂怒在告诫她,凤族的二皇子,不是她能爱的。
扎心吗?呵,不扎心,怎么能经历生死劫,怎么能成真龙呢?想起方才蜷缩在海底的三王子,他应当是个知冷暖的好夫君,虽然孱弱了些,却也总好过那些刚强的连心都铁硬的神君。也许他是自己真龙的族人,也许这世上还有无数的族人,可她真希望其他所有的族人,都不要经历她经历过的一切。
一滴两滴泪珠从眼眶里滑出,她终于能哭了。于是从天际一直哭到东海龙宫。
☆、心魔(一)
睚眦必报,是盼晴近来新学的词,只可惜是贬义,否则她想将它奉为自己做水君的基本原则。她既痛恨前世,也痛恨此生,做一个好水君,需要雷厉风行、该下手时就下手,她从星汉中浮起时就在刻意培养了,然而,在飞登上神的修炼中她居然犹豫了。
试炼的那一万年,真是打了个昏天黑地,没日没夜,眼前净是老树精、老山妖;好容易出了堂庭山,又闯入满是萨满法师的皇宫,好端端的人不做,非要在头上戴满鹿角披上兽皮,可把她恶心坏了;又有无穷无尽的魔族,面目可憎。
从冰天雪地再到炎热山林,这些炮灰前赴后继地涌向她,怒吼砍杀,她杀了一个又一个,温热的血溅满脸颊,周遭一片蒙昧,却总能见着一个奇怪的敌人。他一身赤红战袍,手握传说中的墨阳剑,迎着她走来,满身杀气,却对她笑。
正所谓笑里藏刀,盼晴才不管他是谁、来自哪里,上前就是一剑。这场试炼当中所有的活物都是她的敌人,统统要杀光。
这场漫长不知尽头的试炼里,唯一眼熟的只有他,因为旁的狰狞的都死在她剑下,一点印象都没有,独独他,一张清俊面孔,回回出现在争斗的最后,看样子是个狠角色,每场争斗都以杀掉他为收梢。照理说,他该是个极难缠的,可他偏偏半分力气都不出,摊手受死。这样奇怪的对手,怎么能不眼熟。
他动手,不反抗,不憎恶她,相反的,居然说爱她,无缘无故,哪里来的爱,她冷静得很,不听他多话,直接一剑了结他。
渐渐的,她有些期盼看到他,毕竟,那就预示着这场争斗的终结。
终于开始了一场没有小兵卒的争斗,立在流淌的星汉中,远处荻花飞扬,面对的只有他,他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乖乖受死吧,盼晴在心里嘟囔道,摆开阵势朝他劈去,出乎意料地,他也出手了。她的一招一式全然在他掌控中,哪里还是先前千百回熟稔的万般无用的样子。她的苍龙剑法,全被他的苍龙剑法破解,这是真龙族的剑术,除却爹爹星渊,怎么会有剑术在她之上的?她不信,右手不行换成左手,仍然落在他的掌中,化为绵软无力的招式,无法伤他。他既是这般厉害,为什么饶有兴致地陪她练剑,为什么不索性给个了断?
气急败坏之下,使出最终的招式,他又一次摆出静静等待她一剑致命的姿态,那坦然的神色,牵得她的心一动,他究竟是谁?
决绝必然是要的,可他没有半分伤她的意思,到这会儿,她有些迟疑了,难道,试炼的目标并不是杀光所有?她破天荒地没有下重手,点到为止,捅伤他便作罢。俯视仰躺在星汉里的他,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她没法举剑再补下一刀。
于是她的试炼,终究不是个完美的结局。虽然她仍然飞登上神之位,可她心里清楚,她自己还不是个有着霹雳手段的神君,很是遗憾。
这个奇怪的男子,便是她没能圆满通过修炼的心魔,她甚至从没见过他,怎么就是她的心魔了呢。
纳闷了这么些日子,直到在龙宫见到他,凤族二皇子,子煦,和试炼之境中一模一样的眉眼、身量、嗓音,她感到惶惑和迟疑,这才匆匆前去司命处求证。毕竟,星渊天尊一直告诉她,前五万年,她一直是条活在星汉中的小白龙,所以记忆一片空白。她向来不信,真龙族是何等天资过人,旁的神族,稍微刻苦点的,五万年都能飞登上神了,她作为龙女,怎么可能前五万年过得混混沌沌?
同善待她的敌人一样,素未谋面的司命星君见到她也像看到故人来,还招呼来同样脸生的月老同她见面,这些神君们都是怎么了?
那一幕幕的皮影戏,看得她神思恍惚,却又茅塞顿开,所谓心魔,正是心底真正难以放下的,爱也好恨也罢,她的前世,软弱不堪的鲛人,终究是拖了她的后腿,正是因为那斩不断的痴恋之心,她的最后一剑才没能干净利落,才没能战胜恼人的心魔。
他曾经要了她的命,如今还令她的上神试炼结束得如此潦草,着实可恨。
盼晴关在东海龙宫的房间里,几天都没有出去。听说水蛇三王子在家里养了几天,恢复了大半,只一直怯怯地,也不敢派人上门来提比武招亲的事情,反倒让不相干的下人到龙宫来旁敲侧击,问问水君是什么意思,若是真和子煦殿下重修旧好了,他也就作罢。更是气得盼晴要跺脚,这样孬的一个夫君如何是好?
深海的夜漆黑一片,却又因为龙宫的夜明珠柔和温馨。
她独坐在桌边,想自己无边的疆土,随着天地最大的威胁——魔君苍籍的殒命,而风调雨顺,一片安泰,她这刚走马上任的水君,倒半点儿活计都没有,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一把都没处点,恼死了人。
龙宫外海水轻微的扰动都没能逃过盼晴的察觉,她知道龙宫里进了位不速之客,还知道这位不速之客已经立在了她的门外。
“水君,是我,凤族的子煦。”除了他还有谁,胆敢穿过龙宫外的结界。
盼晴坐在桌边没有动。他三番五次破了她自信无比的结界,使她心生疑惑。论天资,她不承认自己比他差,可他毕竟比她多了这么多万年的道行,功力在她之上,无可厚非;可单单在真龙的结界上,他不可能占上风,水克火,只有她能破他的结界,不可能反着来,这正是天地的玄妙之处,但他偏偏能破,此中蹊跷值得推敲。
他不管有没有回应,倒自顾自地絮叨起来,“我生在魔族残部四处侵袭、东海鲛人叛乱的年代,从小开始,父皇母后甚至是师父星渊天尊,都在强调,我作为天神的生命里,有两样是重中之重的,灭魔族和持正道。”他顿了顿,“我真的一直在追逐这两样,不敢停歇,为了持正道,我可以对自己的哥哥行刑;为了灭魔族,我可以让自己四分五裂元神出窍,我就是这么盯住目标锲而不舍。”
鲛人是罪族,逃脱水牢,私自上天,冒充天神,哪一样都罪可问斩,他没错,他的确没错,“魔君苍籍的殒命,你立了大功劳,你也确实是个持正道的天神,我承认,你说得一点没错,现在可以走了吗?”
“我一直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凤族帝王,可是到头来发现自己错了,我连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你都不能好好对待,还谈什么君王之道?”他一拳捶在门上,“你被我背叛、伤害、残杀,那些痛,我没有经受过,也不敢去想,但求一个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