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煦沉吟了会儿,又开口,“找个皇上还不简单,当初越阳王还想立个小皇帝,可见,皇上好当,只要有人拿主意。我只问你,这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卿远不知。”
“你是谋臣,你一定知道。”
“卿远不知,是因为卿远既是谋臣,又自认为是皇上的伙伴。为人君,舍一个女人,救百万臣民和半壁江山,自然直接捅死她就好;为人夫——”
“为人夫,就要救她。”
“为人夫——”卿远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为人夫不该找个世外桃源,带她躲避乱世,不问江山社稷,只和她白头偕老吗?”
一时被噎住,不知不觉,子煦竟然觉得望霁是一定要死的,他一定疯了。“我懂了,你退下吧。”
昭阳殿外,照着皇帝的旨意,里三层外三层布下最忠诚的侍卫。他们一定也听说了狐患的事情,却没有一人问起。
子煦踱进大殿,望霁正斜靠在窗边,懒懒地绣一块锦帕,藏蓝的底子,一看,就是给子煦的。他站在门边,想好好看看她。她绣五六针就拿起绷子细细端详一番,怕有一丁点儿不妥,然后才继续低头,细密光洁的牙齿轻咬嘴唇,子煦远观着,都生怕咬疼了她自己。几步走到她身边,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已经被重重抱住。
“我们去西山吧。”
“什么时候?”
“现在。”
望霁意外地瞪着他,又转头看窗外,正是冬春之交,不是春狩的季节,“现在?”
“就现在,宫里太闷了,想出去随便走走。”
这话正合望霁的心情,她听闻宁铮道步步紧逼,废正宫改立青莲,自己殿外多了这么多侍卫,想来宁铮道敢对冷雨吟下手,对付自己绰绰有余,想要安全只能跟坐牢一样。
十来人的骑兵队伍匆匆疾驰,远离皇城、远离京城的纷繁喧嚣,一路径直进了西山的皇家猎场。
子煦抬手示意,于是十几个精锐骑兵便四散开来,环顾不见他们的身影,但知道他们就在不远处保卫。
这会儿的确不是进西山的好时机,积雪消融,每棵树每根枝都在淅淅沥沥地滴水,满山都是“吧嗒吧嗒”的声响,蔚为壮观。
“好凉。”枝头的融水落进望霁颈中的皮围脖里头,惊得她一个寒颤,转眼又被落了第二下第三下。
子煦张开手臂想要将她揽在怀里,但身下微乱的马蹄踏得周遭枝叶乱颤,于是顷刻一场夏日阵雨般,劈头盖脸地将他俩浇了个遍。二人尖叫着挥鞭,冲出这一片雨点,却激起更密集的水滴。
终于摆脱那片密林,走进一片向阳的草场,好在阳光明媚,两人松开衣裳前襟,将冰凉凉的脖颈晒在暖洋洋的日光中。
望霁盯着坡下连绵的青山发呆,她的家乡也有这样无尽的山林,她喜欢这林间泥土与树叶的气息。冷不丁被握住腰,拉到子煦的马背上。
子煦双手从她腋下穿过,握住缰绳,重又合在她的身前,稍稍用力,便将她箍住不动。用牙齿咬过已经拉开的皮围脖,低头狂乱地吻在柔嫩的颈项肩头。
望霁想要解开他的手臂,但是徒劳,转头瞪着他,却在目光相接的时候被他按进怀里,又是狂乱的吻,在额头眼睛鼻尖嘴唇上。
“望霁,我爱你,就像命中注定的,在梅岭山第一次见到你,我……”子煦从她晶亮的双眼直探她的心底,“你有什么愿望吗?回西南,回梅岭山?”
她却将头埋进他的前胸,“我的愿望就是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儿,西南、西北、皇城或是荒郊野岭,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这是她打从被他就下后就有的愿望,如今梦想成真,她不在乎回不回家乡,只想要他这个人,有了他就有了整个世界。
“我这辈子到死之前都只爱你一个,全世界,最爱的一个人就是你。”子煦低头闭眼吻她。
微凉的水滴顺着她的鼻尖下滑,睁开双眼,居然是他的泪水,双手捧起他的脸,用圆润的拇指擦去,“你怎么了?因为要立青嫔为后吗?我都没哭,你怎么哭了?”
子煦抬手掐她的脸,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淌。
“因为荣亲王?”望霁柔柔地问,用手掌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尽。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死掉的是一个子昊和十几万子民,三天之后又将有三十万,半月内大约会有百万,在他的脑中,排成望不到边的长队,面容身形模糊不清,每个都是别人的子女、父母,每个都有血有肉,有着苦痛与欢愉,却要像牲畜一样被宰杀;而他的眼前,这个娇小的女人是他的全世界,快乐悲伤牵挂的源泉。
天色渐晚,子煦的泪水顺着望霁的手心手腕流向她的手肘,透心凉,“太冷了,我们回宫吧。”
终于止住泪流,他被南方雪灾、西北叛乱、后宫纷争耗得筋疲力尽,却仍旧要做那个威严的君主,他太累了,多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宣泄过。将望霁抱得更紧,紧到她因为不能呼吸而恳求。扬起马鞭,不顾骑兵护卫的眼神,和望霁共乘一骑返回京城。
京城西门里头逢月半有集市,红通通灯笼一片。
望霁进宫之后便再没出来过,车水马龙的市集令她怀念,四处张望。子煦索性下马,握住她的腰抱下来,召唤四个侍卫,前后离他俩约摸两步的距离,在拥挤的人流中辟出一方小天地。
宫里专门为望霁搜罗来许多南地没有的特色物件,却比不上市集上的千奇百怪,有的虽然她在宫里见过,却仍然比不上用烟火气十足的方式当街叫卖的诱人。
子煦为她挑了一串山楂果最大最艳、糖衣最香甜最晶亮的糖葫芦,他知道她喜欢这些甜酸可口的零嘴。
望霁盯着糖葫芦串顶上唯一的一个海棠果,挂着薄如蝉翼如冰晶般的糖,转头冲子煦莞尔,将那颗最惹人喜欢的海棠果递到他嘴边,“你先替我尝尝甜不甜。”
子煦只觉得胸口被重重一拳击中,他突然在想,那晚她一刀正中他的心脏多好,他的心他的命,那个时候被她拿去好了,当时容不得他选择,反倒无怨无悔。
“皇上,荣亲王世子到京城了,安置在哪里?”一个侍卫凑上前来,打搅了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的他们。
荣亲王在京的府邸全部被抄没,“送进宫里,安置在润扬殿里,派老道的宫女照看着。”子煦想到这个不满周岁的侄子,心头万千情绪,“我们,回宫。”
离皇城已经很近了,索性将马丢在身后,他牵着望霁的手,大摇大摆地往宫门走去,在宫外的每时每刻,他们都在享受作为普通夫妇的那份甜蜜满足。
他俩同去润扬殿里抱了抱子昊的儿子,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儿,简直看不出男女。望霁看得出来子煦是很喜欢孩子的,心头微酸。
“我还要去趟御书房,晚些到昭阳殿找你。”在润扬殿外,子煦亲了亲她的脸颊,依旧散发着她身上一贯的香气。
御书房里,子煦花了近一个时辰才亲手写完一份诏书,随后召见宁卿。
“你准备准备。”
“什么?”
“她的心,我让瞿福即刻送往交泰殿;我的心,不让你们为难,我自己取了交给你。昭阳殿只留一个侍女和你。我死后,皇位传给荣亲王世子靖亭,封你为摄政王,辅佐他直到成年。”
卿远即刻跪倒在地,“请皇上一定要三思。”
“我已经思过了。”
“不,皇上,你们的这一世生命,死了便没了,往后的轮回同今时今日再也不搭界。也许这就是你们唯一的缘分,您真的舍得吗?”
“卿远,你哪里是这么重情义的人?”子煦故作轻松地嘲讽他。
“正因为卿远是个看透情爱的人,妻妾对卿远来说都只一时欢愉,才越发觉得皇上与晴妃的可贵。卿远重谋,皇上重义,荣亲王最重的是业,谁都用不着说服谁。”
☆、荧惑归位(三)
子煦沉默地坐在座椅上,良久,幽幽地道:“皇帝也有无奈。”起身道,“走,去昭阳殿。”
昭阳殿里,沐浴过后,空气中一片和暖湿润,混着南地的香气,再望望窗外的竹林,倒真有重归山林的错觉。
望霁身上只一条薄薄的绸缎袍子,蜷缩在雕花大床上,拥着条厚厚的被子,在想白天的事情。子煦居然哭了,不知是因为要让青莲做皇后,还是因为冷雨吟快要不行了,或者是子昊的死,不管什么原因都让她心酸,感到手足无措。她不能满足他对于幸福的所有要求,已经拥有她,他仍有那么多不顺心的事情,这让她很气馁。
“公主。”细细的一声,这儿只有人叫她晴妃,望霁疑心自己错觉,没有动,于是又听到一声“公主。”
望向床边,一个眼生的宫女立在床跟前。
“你是谁?”
“我是寻清林主派来的。”
“林主?”望霁喃喃一声,这才想起,寻清已经完成试炼,成为一方山林的主宰,嘴角微微一挑,姐姐如愿了,真好。“派你来做什么?”
“外面盛传宫中狐患,林主让小的带您逃出宫,回西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