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日上,阿弦照常前去户部,黄昏之时正欲回怀贞坊,宫内有人来召她入宫。
经过这两日调养,高宗气色转好,只是在看见阿弦的时候,却见她略露憔悴之色,高宗道:“怎么你反而透出病容?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崔晔的事?”
阿弦一愣,武后道:“怎么你果然不知道么?原先太子奏请举荐崔爱卿去东北边。”
阿弦低头道:“我听说过。”
帝后对视一眼,高宗道:“那你也听说了崔卿今日自动请命的事了么?”
阿弦猛然抬头。
二圣就知道她不知道,高宗埋怨地对武后说:“你瞧,我就说她不知情的,崔晔怎么竟也如此胡闹。”
武后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弦道:“阿弦,你跟崔卿之间……可还好么?”
阿弦低着头说:“很好。”
武后皱眉道:“如果是这样,怎么他居然不把请命的事告诉你?”
阿弦无言以对,高宗已迫不及待道:“既然阿弦不知道,自要驳回的,好孩子,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为你做主,不会让你们才新婚就分开的。”
武后看一眼高宗,似笑非笑道:“陛下,你怎么不问问这几日这孩子在哪里住呢?”
高宗不解:“这何必问,不是崔府么?”
武后道:“我隐约听人说,她是在怀贞坊住着。”
高宗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弦,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崔府住的不适么?”
阿弦虽然跟崔晔因为当初的旧事而起龃龉,却不想在二圣面前流露出来,毕竟,这虽是她的生身父母,但他们的身份是帝后,而崔晔虽是她的夫君,却也是臣子。
阿弦道:“崔府很好,前日夫人还亲自去怀贞坊,探望我并请我回去住,只是我毕竟一个人习惯了,突然让我跟一大家子人整天相对,难免有些不习惯,所以先回去清闲两日。”
高宗失笑:“你从小当男孩子养大,崔家偏又是那样的门庭,难怪你有些不适。不过,到底是人家儿媳妇了,不要太冷了人家。”
突然他又说:“难道崔晔之所以自请去东北,是因为你冷淡了他吗?”
这句话,却是歪打正着。
也引得阿弦心头狠狠揪起。
武后笑道:“陛下这话可是小看了崔卿了,他向来是个公重于私的人,这一次也定然是觉着太子的提议甚佳,且此战不容有失,所以才自请前去为国效力的。”
高宗点了点头,对阿弦道:“稍后你好生跟崔晔说说,跟吐蕃这一次战虽然至关重要,可是……朕的女儿也同样重要,更加不容有失呢,你就让他好生留在长安,这次不要去了。”
武后则道:“陛下心心念念的就是跟吐蕃的这一战,发狠要扬眉吐气呢,却因为阿弦而宁肯崔卿留在长安,着实难得。”
高宗呵呵笑了两声,忽然隐隐觉着武后的话中有话,他忙看一眼武后,却见她笑的淡然自若,并不像是有别的意思的。
三人说到这里,外间太监突然扬声:“崔天官到。”
阿弦正在走神,猛然听了这句,几乎要跳起来,她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崔晔,只想快点撒腿逃走,可是偏偏帝后在上,这时侯流露出其他神色,一下就会被看穿。
阿弦只得勉强把双脚钉在地上,低着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去看的。
不多时,外间崔晔已经走了进来,阿弦虽然不看他,但是耳畔听到那个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鼻子发酸,眼中酸胀,她鬼使神差地往旁边瞥了眼,瞧见他袍摆在侧,一眼瞧见,那目光就像是要背叛自己一样,身不由己地往他身上爬。
高宗道:“你来的正好,方才朕把你去吐蕃的事告诉了阿弦,怎么,你事先没跟她商议过呢?”
崔晔道:“是,并没有同她说。”
高宗的语气里带有责备之意:“你也太过自作主张了,她既然嫁了你,便是夫妻一体,如此重要的决定,你怎么好就不告诉她一声?”
崔晔垂首:“臣知罪,是臣的不是。”
高宗一哂:“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们夫妻相处……”他为难地望着崔晔淡定端然的神情,又看向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且似目不斜视的阿弦,总觉着他们两人相处甚是怪异。
幸而武后在旁道:“崔卿,你不如问问阿弦,她可许你去吐蕃么?倘若她许你,那么你就去无妨,倘若她不答应,这一次,恐怕你就得留在长安了。”
高宗正忖度,冷不防听了这句,惊讶的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高宗疑惑不解地看向武后,武后却笑吟吟地望着底下两人。
崔晔沉默,然后他转身对着阿弦。
向来应答自若处变不惊如他,这一刻,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无法出口了。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弦,几度张口,又几度停住。
阿弦却仍是一眼也不看他,崔晔终于深吸了口气:“我……”
他才说了一个字,只听阿弦的声音响起:“既然是天官的意思,我不阻拦。”
崔晔一口气噎在胸口。
阿弦这一句话说完,殿上已不仅是寂静了,而是一股更令人窒息无法呼吸的死寂。
---
此后,高宗有责备之意地对武后说:“当时你为何让阿弦自己决定?你难道不知道阿弦是个很懂大义的孩子?而且既然是崔晔的心意,难道她肯绊住他的脚?”
武后笑道:“这样的选择,才是陛下的女儿呀。何况我看他们之间有些古怪,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就让他们暂时分开些时候,横竖以后日子且长呢。”
高宗本要说崔晔的身体不适合长途颠簸,更不适合凛风作战,可看着武后成竹在胸的样子,他便有些半信半疑,何况对吐蕃一战是他的执念,多一个崔晔多一份胜算,思来想去,只得不说了。
是夜,有个意外之人来到怀贞坊。
阿弦出外接见,狄仁杰同她略寒暄几句,示意她屏退左右。
彼时只虞娘子跟一个丫头在侧,阿弦知道他必有机密,便叫两人且退了。
狄仁杰方道:“我知道你的心中必定有好些疑问,这些疑问,天官无法亲口告诉你,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吧。”
阿弦本以为他是想说自己当年宫内旧案的进展,猛然听了这一句开门见山,诧异的忘了回答。
半晌,她才说道:“我不懂狄公是什么意思。”
“你懂,”狄仁杰笑了笑,道:“你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阿弦禁不住来回踱了会儿,才回头道:“那他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
狄仁杰道:“他当然有他的难言之隐。”
“我一直以为,我跟他之间,再也没什么可讳言的。”
狄仁杰仍是温温一笑:“有些私事虽然不是我该插嘴的,我也不太懂男女之情,但是据我旁观者看来,兴许对天官来说,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
阿弦皱眉:“既然是难言之隐,为什么狄公能跟我说?”
狄仁杰复笑笑:“这就是旁观者的好处,我并没有负担,不必过分担心你能不能接受,会不会……受到伤害。但是天官就不同了,除了衣裳那些担心外,兴许他还会怕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阿弦勉强问。
“你在知道了内情后,会不会恨他。”
心头那根弦早就绷紧,牵扯到了极致,就像是狄仁杰的每一个字落在上面都会发出轰然地一声响动。
也许不知道在狄仁杰说到哪里,这根弦就会因为受不了而彻底地绷断。
但是狄仁杰的确不是崔晔,他不必拿捏更多,只要负责把事情有所交代就是了,这倒是简单直接的多。
狄仁杰道:“我知道你心里怀疑不系舟跟天官的关系,你怀疑的不错。”
阿弦能做的只是紧紧地咬着牙关,迫使自己安静镇定地听,但心底却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在呼啸,以至于她要竭尽全力去聚精会神,才能听清狄仁杰的声音。
狄仁杰道:“当初长孙大人等出事后,有几位朝中老大人,暗中谋划,他们知道自己必将被二圣所弃,所以他们想选些得力的后辈承继。”
而崔晔,便是被他们看上的人选之一。
狄仁杰道:“原本天官并不想加入,只是有个他极尊敬的人劝谏他,他才终于答应。但是不系舟中有些人的所想所行,跟他大相径庭,所以其实不系舟之内,也隐隐因此分成了两股势力,一派主张不择手段,达成目标即可,另一派则想徐徐图之,候机而动。”
阿弦的耳畔时而清晰,时而嗡嗡叫嚷:“那么,杀死我伯伯的那些……”她听见一个突兀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不属于她自己。
狄仁杰肃然道:“不,这个你是误会了。”
耳畔所有的轰鸣顿时停止:“误会?”
狄仁杰道:“不错,当初在桐县捉拿朱妙手的那些人,起初天官也认为那是不系舟所为,但是后来他恢复后详查,才知道不是。”
大为意外,阿弦一时竟无法反应,甚至隐约觉着狄仁杰是在哄骗自己,阿弦问道:“既然如此,那些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