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说的笼统,但崔老夫人一听,就猜到她指的必然是皇后,可关键的是,皇后疑心的那个人……崔老夫人微微恍神。
老夫人很懂阿弦的性格,阿弦聪明,果敢,有时候很冲动,但现在她却小心翼翼,按捺不安,耐心细致地向自己求解。
若非怕关心则乱,若非怕轻举妄动反而坏事,若非此事干系重大,阿弦绝不会如此瞻前顾后。
崔老夫人所以本能地想到了一个人。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格外不同,袖子底下的手,却不知紧握了多少次。
“这个可有些难倒我了,”最后,老夫人笑了笑:“不过我想,既然是疑心,那就是没有十足的证据跟把握,而且那人未必是真的不忠甚至反叛,只要证实这一点就是了。”
阿弦道:“但是……我想不到该怎么证实。”
崔老夫人双眸略微闭了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谁让这多疑的人生了猜疑的,就由谁去解开。”
阿弦屏息,老夫人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你必然也知道那多疑的人在乎的是什么,能打动她说动她的又是什么,不必惊慌,也不用急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想出两全齐美的法子。”
阿弦几乎以为老夫人已经猜透自己指的是什么了,但是她的表情镇定自若,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可在老夫人镇静平和的目光注视下,阿弦心中那一抹慌乱不知不觉也似给镇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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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在进宫的时候,恰巧遇到了太子李贤。
自从太子监国之后,朝中不少臣子欢欣鼓舞,觉着终于可以一洗“牝鸡司晨”之“耻辱”,而李贤所做,隐隐地也透出了跟皇后分庭抗礼的架势。
虽然外头的人不知道,可是私下里,皇后跟太子之间,曾几度暗起争执。
比如这一次派往吐蕃作战的人选里,本来并没有周国公武承嗣,是皇后一力建议,才硬是安排了进去。
阿弦远远地看见李贤,本能地就想避开。也不知道是因为当了太子……还是因为之前的事,现在的太子殿下,跟阿弦以前认识的那个李贤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从一个开朗潇洒、善解人意的少年,渐渐地变成了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监国太子。
阿弦倒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怕见了反而惹得他不快。
谁知还来不及闪避,那边李贤已经看见了她,而且这次他没有想要无视的意思,径直走了过来。
阿弦不愿意做的太露痕迹,就站住行礼。
李贤道:“女官这会儿进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阿弦道:“有一件事,想面见皇后。”
“是什么事,不知可不可以告诉我?”
阿弦一怔。
李贤道:“还是说,只能是跟皇后禀奏的机密?不容外人知晓的?”
阿弦听出他话中的冷嘲热讽,不禁皱眉。
李贤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然也瞧见她这不悦似的蹙眉,他哼了声:“怎么,我说的不对?”
阿弦道:“是有一件私事而已,不方便告诉殿下。”
李贤道:“私事?你什么时候跟皇后娘娘这样亲密了?”
阿弦忍无可忍,抬头看了李贤一眼,却终究只是缄口,她淡淡道:“告退了。”脚步一转,就要从李贤身旁走开。
太子猛然举手握住阿弦的手腕。阿弦回头:“殿下还有事?”
李贤眼泛厉色望着她:“是我让崔师傅去羁縻州的,你心里记恨我了?”
阿弦摇头,举手要将他的手挪开,李贤却道:“你当然记恨我了,你以为我是故意把他调开的对不对?”
阿弦无奈,低声道:“殿下,你多心了。”
她望着李贤那执着的手:“你总该知道,如果我求陛下跟皇后的话,他们不会让阿叔去的。所以这跟殿下无关,而且我知道,殿下如此,也是为了跟吐蕃的战事着想。”
李贤突然失笑:“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竟是这样的正人君子,或许我该因此而欣慰。”
阿弦道:“殿下如今是监国太子 ,所作所为当然该以天下为重,以天下臣民为重了,难道不是吗。”
“是,你说的很是,”李贤死死地盯着阿弦,“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有一种好似是疯了般的想法,我宁肯……”
他紧紧地闭嘴,把没说完的话生生压了回去,像是那些话一旦出口,就会天崩地裂一样。
最终他只是恍若无事般淡淡一笑,似自言自语般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只是阿弦,不能只是十八弟呢。”
阿弦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就在这时,有人道:“太子殿下,女官。”
来者竟是明崇俨,李贤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明大夫。”
明崇俨也淡淡地向他行了个礼:“殿下。”
两个人之间再无其他言语,李贤松手,他瞥了阿弦一眼,转身一路往宫外去了。
剩下明崇俨揣手进袖子里,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哼道:“毫无人君之像。”
阿弦觉着刺耳:“明先生!”
明崇俨才笑道:“你就算护着他,他也难以领情的。”
阿弦道:“到底是太子殿下,不可如此说他。”
明崇俨耸耸肩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阿弦心中不适,却不想再跟他纠缠李贤之事,便道:“先生病好了么?”他眉心的那道伤原本就浅,现在更是淡不可见了。
明崇俨瞥了瞥左右肩:“已经没有大碍了。”
阿弦道:“上次先生跟我说的阿倍广目,可追踪到他的下落了?”
明崇俨摇头:“我才恢复,而且他既然有心躲藏,只怕不会这么容易被我们发现,不然的话,当初他假死逃生,怎么漫天鬼神没有一个知道消息、来通风报信的?”
明崇俨说罢,看阿弦似心事重重,便道:“怎么,你有事?进宫来做什么?”
阿弦道:“我昨日得了一个梦,心里不安,我宁肯是阿倍广目在背后捣鬼,也不想那梦是真的。”
明崇俨笑道:“这个梦一定非同小可。”却并未追问到底如何。
阿弦道:“先生进宫是为什么事?”
明崇俨道:“皇后紧急召见,我也不知何事。”先前他都在曲池坊养伤,多日不曾进宫,这还是伤愈后第一次。
两人并肩往宫中而行,明崇俨道:“现在萧子绮已死,不系舟也毫无动静,不知道阿倍广目还想如何出招,当初他假死的时候,本能全身而退回到倭国,却仍是冒险留下来,这仇恨的力量实在吓人之极。”
阿弦也想到了萧子绮,以及无愁山庄那地狱场景:“是啊,如果被仇恨蒙蔽心智,只怕会做出令自己也觉着匪夷所思的事……”说到这里,阿弦心头一疼,猛然噤声。
明崇俨道:“你怎么了?”
阿弦起先不答,后来她慢慢地说:“我只是忽然想到,倘若先生与我,也陷入了如此境地,不知会怎么选择?会不会也像是萧子绮跟阿倍广目一样?还是……”
“还是一笑泯恩仇?或者比他们更疯狂?”明崇俨蹙眉想了会儿:“但我大概不会如此。”
“这样笃定?”
“仇恨的诞生,无非是几种,国仇,家恨,儿女私情。萧子绮是因萧淑妃以及萧氏灭族之恨,阿倍广目是因他的生母之恨,但我……我已没有亲人,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心上人……”明崇俨侃侃而谈,诡异地一笑,“总之,我不会落入那样境地,至于你就不一定了。”
像是一个小人捏着针往自己心上刺落,阿弦道:“我?”
明崇俨道:“是呀。”
说话间,含元殿已经到了,明崇俨在前,阿弦落后两步跟着,才到殿门口,就听里头武后厉声喝道:“拉出去!”
两人各自诧异,驻足看时,却见两名禁军进内,不多时押了一个人出来,明崇俨倒还罢了,阿弦一看那人,忙跑过去扶住:“张公公!”
禁军见是她,不敢硬拉,便放了手。
在阿弦面前的张公公,披头散发,脸颊红肿,嘴角带血,像是被人打过,见了阿弦还不忘行礼:“女官。”
明崇俨皱眉看了会儿,见阿弦无意入内,自己就先进殿去了。
阿弦问张公公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是皇后吗?”
张公公安抚地向她一笑:“没什么,不用担心,这都是皮外伤。”
阿弦还要再说,殿内又跑出一个人来,竟是太平公主。
太平本来满面焦急,见阿弦在门口,顿时止步,脸上的焦急变作愤怒,她指着阿弦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张公公惶恐叫道:“殿下,不可如此说。”
太平恨恨看着阿弦:“是你害死了萧子绮,害的太子哥哥性情大变,还害公公为你受苦几乎要被母后处死……”
她还要说下去,殿内传来武后的声音:“太平!”透出难以遏制的震怒。
太平跺跺脚,嘴唇颤动又道:“你还让母后不喜欢我了!我恨你,我恨你!”她跳脚大叫两声,提着裙摆跑了。
阿弦立在殿门口,心神恍惚,张公公忙道:“女官,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公主年纪小不懂事,等她大一些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