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潋真的在哭,就趴在桌子上,一张脸被油灯的火光照得很清楚。
丝潋的眼睛已经肿的像两颗核桃,脸上挂着两条清晰的泪痕。她本就生的纤弱窈窕,啜泣的久了,整个人更显得楚楚可怜,就像是后山上沾着露水的幽兰。
“丝潋师妹,你怎么哭了?”虞筝掌灯,轻步走向丝潋。
几乎同时,祁家公子和飞穹也闻声找了过来。飞穹诧异的看着丝潋,立在虞筝旁边;祁家公子则惊讶而心疼,拔腿就迈到丝潋的身边。
“丝潋师妹,好好的你哭什么呀?这不是要我心疼死吗?”
丝潋啜泣:“对不起,我以为不会惊动你们,我没想这样的……”
“丝潋师妹,是不是谁欺负你了?”祁家公子道:“你告诉我,我揍他去!”
“没有,没有的……我只是,我只是……”
“哎呀你别哭啊,有话慢慢说,没事的!”祁家公子越看越心疼,想弄个帕子给丝潋擦眼泪,可是在身上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到帕子。
虞筝不动声色的把手挪到背后,变出一张帕子,凑到丝潋的颊边。
“丝潋,心里有难过的事,别憋着。大家都在这里,都很关心你的情况。”虞筝柔声劝着,一面用帕子擦去丝潋的泪痕。
丝潋哀戚的说:“我想我哥哥了……”
“你的……哥哥?”
丝潋点了点头,“我又想到他了,这些年一想他,我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虞筝立刻意识到什么,“你哥哥他……”
“他死了,被人杀死的。”丝潋纤细的身体开始颤抖,眼底聚起了悲痛和恨意,随着泪水又滚落下来,“那个杀我哥哥的人,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我想为哥哥报仇,可是我却只是个弱女子,连帮手都没有。我好恨,真的好恨……”
丝潋哭着,模样看着是那般无助。
祁家公子急的上火,见她这样,恨不能把她搂进怀里好言安慰着。
飞穹也作一声叹息,道:“当真冤孽。”
唯有虞筝,脸上的柔和凝结几分,缓声问道:“丝潋来到岘山,跪了五天五夜。这般锲而不舍,便是为了能习得岘山的剑术和仙法,好为你哥哥报仇?”
丝潋一颤,哭声骤然止息。
屋里安静下来,飞穹和祁家公子不由都看向虞筝。
她和颜悦色问丝潋:“你势单力薄,没有帮手,那有没有想过可以在岘山寻到厉害的帮手?”
丝潋呆呆的看着虞筝。
祁家公子也听出虞筝话中有话,“你什么意思?”
虞筝的语调平静如水:“丝潋师妹,戒律长老殿中关押的那头虎妖,就是个得力的助手。”
这下子在场三人都听明白了,虞筝是在问丝潋,虎妖是不是她放走的。
飞穹挑眉不语。
丝潋怔愕僵住。
祁家公子稍怔,立马就怒了:“虞筝!你什么意思!”不等虞筝回话,就冲到虞筝面前大吼:“你有毛病啊!你凭什么说虎妖是丝潋放走的,你有证据吗?丝潋师妹这么柔弱乖巧的人,是哪里惹到你了,你就这么诋毁她!”
飞穹见祁家公子的唾沫星子都喷在虞筝脸上了,忙上前,将人架开,“祁公子,有话请好好说,莫要大呼小叫。”
“你让开啊!”祁家公子抬手就把飞穹推开,“你和她是一起上山来的,当然什么都帮着她说话!你没听见她刚才质疑丝潋师妹什么吗?简直是含血喷人!”
飞穹怒色淡浮:“祁明夷,休要闹内讧!”
“飞穹!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直呼我姓名!你知道我在王都是什么身份吗?我爹一个指头就能让你们这样的贱民身首异处!”
飞穹怒气彻底上来了:“此处乃岘山门,不是王都!你莫不是还想在这里以权势身份压人?当真是岂有此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必跟你客气了,想打架,在下奉陪!”
“你……”祁明夷火冒三丈,突然扬起拳头,朝飞穹挥来。
虞筝反应快,当即上前两步,扬手拦住祁明夷的攻击。
祁明夷只觉得所有的力量都被一股暗劲所化解,莫名就没了力气。
他恨恨瞪着虞筝,另一手朝她挥来。
这次,虞筝还未及拦下,就有一双修长光滑的手突然出现在视野里,轻易握住祁明夷的手腕。
只见暮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现在虞筝的身边,手腕轻轻一翻,便把祁明夷撂得踉跄出去。
丝潋脸色有些白,惶恐的扶住祁明夷。
两个人站稳,就见暮辞面色平静,稍稍眯着眼,明明看不出半点怒色,却好像一潭无声的波澜。
“暮辞公子。”飞穹、虞筝连忙低头行礼。
祁明夷也不甘的说:“暮辞公子……”
暮辞看了眼祁明夷,又看了眼飞穹,道:“岘山门严禁弟子私下斗殴,你二人犯了错,便是该罚,去楼下的中.庭静立思过吧。”
“飞穹遵命。”
“……哼,遵命。”
暮辞又将视线落在虞筝身上,“虞筝,事情既是因你而起的,你也难辞其咎。念你是女子,便回房中面壁思过。”
“是。”
暮辞再看向丝潋。
丝潋像是在做什么心理斗争,忽然跪了下去,哭着道:“暮辞公子,我没有放走虎妖,那不是我做的!求求你相信我!还有虞筝师姐,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那样的事……”
暮辞道:“虞筝只是随口说说,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不,不是的……我来岘山,的确是为了给哥哥报仇,但放走虎妖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我……害怕它都来不及……”
丝潋咬了咬唇,仰起头望着两人,眸子里蕴满了坚韧。
“丝潋、丝潋愿意对天发誓!如果有半句谎话,就让丝潋当畜生、当虫蚁,当……当蚕!就当蚕!罚我当蚕,像蚕那样一辈子都要为人吐丝,像蚕那样作茧自缚,吐丝吐到死!我愿意对天发誓,只求你们相信我!”
蚕……
作茧自缚……
吐丝吐到死……
虞筝只觉得猝不及防间,一支看不见的箭射进了她的内心,深深扎在了她的心口,疼痛一下子蹿到全身。
第9章 设计暮辞 ...
在很久很久以前,蚕是为自己活的。
它们从桑树上出生,在枝叶上成长,吐丝、结茧、羽化,完成圆满的一生。
小时候的虞筝也一直这样以为,直到她被白马的马皮卷走,化为了这世上第一条桑蚕。从此,许许多多的蚕被引入百姓之家,它们存活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人们穿上丝绸。
虞筝从来就不想做蚕。
如果不是她信誓旦旦、对不起白马……
如果白马能宽恕她、不把她变成一条蚕……
这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啊,可是每每想起的时候,还是觉得悲从中来,万箭穿心。
像她这样人不人、蚕不蚕的活了这么久,还要被马皮包裹着、永远不能和它分开……
这是虞筝心里解不开的一道心结,更是她千百年来都迈不过去的坎儿。
丝潋的毒誓,恰好击中了虞筝最痛的伤痕。虞筝袖子下的手在一瞬间攒紧了帕子,她勉强维持住平静无澜的表情,努力掩盖住眼中欲要翻腾的水雾。
她近乎咬牙说道:“暮辞公子,虞筝这便回房面壁思过去了。”
暮辞望她片刻,说:“也好。丝潋好好休息,不要影响明日的早课。”
“是。”丝潋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单薄的身子在油灯的光晕下,就像是一层纨纱。
几乎一出房门,虞筝支撑出的淡定就垮了下来。她颓然望着木板铺成的走廊,突地用手里的帕子捂住嘴,掩住喉中漫上的哽咽。
这声哽咽夹杂着泪意,被虞筝硬是堵在帕子里,可眼眶却红了,泪水也在眼睛里打转,越积越多。
这时,身后传来清浅却规律的脚步声,虞筝猜到是暮辞来了。她忙快步朝前走,强忍着不让自己呜咽出声,回到自己的房间,匆匆将门关上。
暮辞就立在她的门外,隔着一扇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虞筝靠在门边,终于忍不住低低的哭出来。
她听见暮辞在门的那头对她说:“筝儿,今晚的事你都忘掉吧,早些休息就是了。”
虞筝小声清了清嗓子,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着哭腔:“暮辞公子你不是说,要我面壁思过吗?”
“快休息吧,不要再想今晚的事情了。”
“暮辞公子,让我静一静,可以吗?”
门的那头安静下来,过了许久,才听见暮辞温柔的低语:“筝儿,早点歇下,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似是又在门口站了会儿,才走,离去的脚步显得黏滞,约摸是一步三回头。
直到彻底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虞筝奔到床榻上,一头栽进枕头里,悲痛的大哭起来。
***
翌日早课,虞筝和丝潋都来晚了。
两个人都顶着红肿干涩的眼睛,沉默不语。
暮辞照旧站在一旁,监督他们做早课。而这堂早课,无疑是这么多天来最沉闷、最尴尬的一堂。
虎妖之事仍旧没有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