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十多年前她遇见了贺向琛。
那时的贺向琛是个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而霍云姬化名云姬以医女的身份在战地救治伤兵。
两人日久生情,霍云姬隐瞒自己仙界的身份与贺向琛成了亲,后来两人生下一子便是贺筠。
但贺筠尚且在襁褓之中,霍云姬被湛明发现了行迹,派人带回了碧落。
几年后贺向琛突然由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成了一个卖国求荣的罪人,尸身被蒸煮而食,死无全尸。
霍云姬被湛明困在合墟山中十八年,当她好不容易冲出湛明困住她的法界返回人间时,年仅十八岁的贺筠在父亲死后长年背负着卖国贼之子的骂名,原本身体孱弱的他已于一个雨夜凄惨死去,霍云姬匆匆赶到只见到一口薄棺之下稚子苍白的脸,她痛不欲生。
霍云姬心中不甘,她用尽毕生仙法锁住贺筠的魂魄,保住他的肉身,提了他一口气让他活了过来。
她仍旧不满足,她又耗尽多年心血研究神籍,得了一法可为贺筠塑一副仙骨,他日甚至可修炼成仙,得享天年。
但贺筠本是已赴黄泉之人,霍云姬此举是逆天改命,于是因果报应尽数反噬在贺筠一介凡躯之上,他本就羸弱,如今虽然有一口气在,但终日缠绵病榻,生不如死。
霍云姬不放心贺筠便将他安置在合墟山上的茅屋之中,将周遭设为禁地以重重法界保护起来。
贺筠是肉体凡胎不可受仙气的侵袭,否则便如受烈火刀割,所以他不可从屋中踏出一步。
贺筠以为这一生他会永远待在这一方小小的屋中,他每日都盼着大限的到来,他想解脱,可他不愿意看到霍云姬绝望的眼神,所以他将那一碗一碗续命的药一滴不剩地喝下,他以为他的生命中除了苟延残喘,徒劳等死,再无其他色彩。
直到那一日,一只小手掀起了纱帘,而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好奇而可爱的声音:“咦?”
他忍不住朝外面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灵动的眼睛,带着无限的生气与簇放的喜悦,像一束烂漫的光驱走了他身边所有的晦暗与死寂,那个小姑娘对着他露出两颗可爱的小门牙,唤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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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贺筠踏出屋门时不敢置信他眼前所见。
他如此怜惜的小姑娘就这样血肉模糊地躺在他眼前,七窍流血,气若游丝。
伤她的人心究竟有多狠,才能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贺筠将温画抱进屋中,那一树梨花似乎在谁的一声令下如暴雪般豁然落下,将那满地狼藉的血迹掩埋。
而贺筠在那一出一进之间,那无处不在的仙气已将他最后的生气剥夺了。
他搂着温画将门关上整个人已虚脱。
温画昏昏沉沉地醒了扯了扯他的衣袖,贺筠将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用清水和布想帮她擦一擦。
可是他握着布巾竟不知从何下手,她全身都被浸在血水里,他轻轻一碰,她就痛得凄厉呜咽。
贺筠心痛地不知所措,他的手颤抖地厉害,轻轻拢着她的小脸,不敢用力,生怕一用力就碰碎了她:“小曦......小曦,我是哥哥,你听得见么?”
温画迷迷糊糊地挣开眼,眼眶中的眼珠血红,流出来的不知是血还是泪,她抬了抬手想触碰眼前人,却没有力气。
“哥哥......”
贺筠看到她的嘴轻轻动了动,他看懂她是在唤他。
“哥哥,疼......”她疼得蜷缩起来,哭得嗓子里在冒血泡。
贺筠捧着她的小手,那无力之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只是个凡人,他只是个无用的凡人,他除了是个拖累别人他还能做什么!
绝望之际,贺筠听见窗外传来急促的三下敲竹声。
霍云姬在窗外,她激动地声音都在颤抖:“筠儿,筠儿,药制成了,娘给你端来了,你快喝,喝了,你就能好了......”
贺筠盯着床上血池里捞上来的小人,眸中幽静如深海,沉默了一会儿,他道:“娘,这是什么药?”
霍云姬不疑有他,隔着窗子道:“这是凝骨汤,娘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么,里面有一味药引子是红螭的龙鳞,世间仅有,可生死人肉白骨,有了它你就能重塑一副仙身。”
贺筠自嘲一笑:“娘,我得了仙身又如何,这几十年的寿命是您为我偷来的,其余的我不想要了,我承受不起。”
霍云姬心中一沉,她心乱如麻又不敢逼他,只柔声道:“筠儿,你是不是怕遭到反噬,别怕,娘如今是神女了,等你塑了仙身之后娘可以把那些反噬引渡到自己身上,你不会......”
贺筠心中一痛,冷冷打断了她的话,低低道:“够了,娘,你为我做了太多了,我不值得。”
“你值得!”霍云姬厉声喝道。
她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只要为了他,什么都是值得的,她所有的决定没有人可以反驳!
她惊觉自己过于疾言厉色,忙缓和下声音,卑怯道:“筠儿,算娘求你了好么?”
贺筠一愣,他的母亲是何等的心高气傲,可是为了他却要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如今更是低声下气地求他,他不值得啊,那沉重的感情已超越了他所承极限。
他低头看着自己细如干柴的双手无声地笑了起来,他能想象窗外的霍云姬是用怎样殷切的目光看着他,他何德何能对得起那样的期盼呢?
他道:“娘,凝骨汤是不是不论多么重的伤都能治?”
霍云姬微微一愕道:“那是自然,它既可以重塑仙骨,其他伤势自然药到病除,所以筠儿,你快趁热喝了。”
“娘,我知道了,你把药放着我过会儿再喝。”
霍云姬心头狂喜,可一丝隐隐的不祥之感笼罩心头,她小心地试探道:“娘看着你喝了吧。”
里面的声音陡然冷淡了下来:“娘,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霍云姬目光一黯,倏地退了一步,忙道:“好,好,娘这就走,筠儿,你,你千万要喝呀。”
“嗯。”
那声承诺叫霍云姬心头模模糊糊地松快了些。
她转身离去,脚下的花瓣松软如铺了一层毯,她心头诧异,这株梨树是凡树,本来快凋谢了,现在竟仿佛一夜之间开的如此繁盛,隐约地还有一丝幽幽的血腥气。
她觉得古怪,可她恍惚地记起当年她怀了筠儿时嘴馋想吃梨,向琛亲手种了满院子的梨树。
往昔的甜蜜泛上心头,将那妖异的不祥感模糊了过去。
她举步离去却没有留意到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下竟是干涸的血迹。
霍云姬又转头望了望,只见一只手从纱帘后伸出将那碗凝骨汤端了进去,她心下有些尘埃落定的喜悦。
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还是不放心,可她怕贺筠生气,终究没敢再走过去。
贺筠拿出一张纸,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而后轻轻折好。
他端着那热气弥漫的药来到温画身边,蹲下身轻轻拢着温画的手,道:“小曦,哥哥喂你喝药,喝了药就能好了。”
小女孩没有醒来,她无意识地因全身的痛楚一阵一阵地抽搐着,贺筠轻轻扶起她,将药碗递到她唇边,诱哄道:“小曦,张开嘴,把药喝下去。”
药在嘴边,她张开嘴抿了一口,贺筠一喜又喂了她一口,可不知何故她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药和着粘稠的血被吐了出来,血块冲出,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她呛咳着摇头恸哭:“疼,好疼啊,我不要喝,我不要喝,疼,疼,疼。”
贺筠死死搂住她,埋首在她颈边哀求:“小曦,我求你,把药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活下来,活着。”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哀求,她抽泣了一声还是乖乖低头将药喝了下去,药碗见底,贺筠如释重负一般手腕一松,药碗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他将温画放在床上,或许是药起效了,只见她似乎平静下来了,全身也慢慢放松,她的身体不再渗血,呼吸也逐渐粗重,但与此同时之前麻木的痛楚回来了。
温画崩溃地凄厉抽泣:“哥哥,小曦做错什么了,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恨他们......我恨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贺筠看着她如此自苦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抱着她道:“小曦,你还小,不要去恨,恨太痛苦了,它会折磨你一生,生生世世都解脱不了,最终苦的是你自己。”
温画如同一只被困在囚笼里的小兽,嘶吼着挣扎着,这些年她遭遇的冷遇,遭遇的那些淡漠和伤害,如今在混沌之间被无限放大,带着无限的凄楚与委屈上下翻涌,她啜泣:“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哥哥,我做错什么了,我可以改,我可以改......”
贺筠心头一酸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将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小曦没有做错,只是......那些人这么对你是因为你们的格局不一样,他们的格局注定狭隘,小曦不一样。”
她的痛楚很强烈,四肢在剧烈地挣扎,牙齿将嘴唇几乎咬破,可是一双眼已由血红逐渐变得清明,贺筠知道她心里的伤正在平复,她喘息着,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重复着那句话:“不一样,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