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胜景,教人应接不暇。水栖霜对摊贩们售卖的走马灯颇有兴趣,只见一幅幅琉璃屏上既有嫦娥奔月、后羿射日的洪荒神话,也有萦缇救父、卧冰求鲤等典故史实。
有个孩子贪看走马灯,竟与父母走失了,在街上哇哇大哭起来,险些给拍花子的拐走。水栖霜见了,带着他在路边等候,他父母找来之时,满脸泪痕,他母亲更是要几近崩溃,两人对水栖霜千恩万谢。
水栖霜笑了笑,送给了小孩一盏萦缇救父的走马灯,又道:“你阿爹阿娘那样宝贝你,你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他们。”
这话说来,却不免有些寂寞萧索,旁人有爹娘可孝顺,可她的爹娘又在何处呢?若她父母还在侧,那她定然会好好地侍奉。
辞别了那和乐的一家三口,她漫步行来,不觉便行至河边。河边兜售河灯的人颇多,一筐的河灯,多由纸扎成莲花的模样,精致的,花瓣层层叠叠,鲜妍美丽,十来文一个。简陋的,只铜钱大小,粗略有个花型,一个铜钱便能买四五个个,一串放出去十来个,颇为有趣。
小贩们还吆喝着:“河灯顺水流,烦忧都带走了啊!”此外还有人摆了桌子,设笔墨供人在河灯上写上忧愁和心愿。
水栖霜觉得有趣,便欲从一个妇人那里挑一盏,谁知才挑好一盏,还未及下手,便有人拿了灯盏付了钱,她抬头一看,见是个年轻姑娘,一身云霞般的锦绣宫装,既贵气,又带了些少女的娇俏,水栖霜觉得颇为眼熟,还没及叫住她,那女子便没入人流之中,不见了影踪。
水栖霜只得悻悻作罢,那老妇人见她着实喜欢,便又花了些功夫,重新给她叠了一朵一模一样的,和蔼笑着递给她。水栖霜心中倏忽有了些暖意,一迭声地道谢。
她点燃了河灯中央的灯芯,将河灯送入水中,转身却见刚才见着那女子也才将河灯放下,那女子的河灯上却还附了张纸条,也不知是许的愿,还是想丢走的烦忧。
水栖霜想去寻她,眨眼间,却又失去了她的踪迹,她不信地在河岸上来回寻觅,却真没再看见那女子的身影。
离河西岸,叶情自水中捡起了一盏河灯。
他展开了河灯中央那张小纸条,纸条浸了水,有几个地方化开有了墨渍,但依稀还是能看清字迹:“与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叶情瞥了一眼东岸四处游走的水栖霜,心中不明所以,且有些烦躁,她与谁隔山海、与谁不可平了?
忽然有人拍着叶情的肩膀。
叶情一惊。他的的功夫在江湖上也是一流,但即使他有防备,也没能躲开这人的一掌。这人是个高手,叶情心中默忖。他生了警惕,戒备地看向来人。
自他被夺舍,陷入半疯癫状态时大开杀戒,得罪了不少人,也不知道此次来的是哪路高手?
只见这人一身卷云纹白衣,男生女相,颇为秀美。他见叶情神情有些戒备 ,摸着头,颇有些赧然笑道:“嘿,老兄,咱们打个商量,找你借样东西如何?”
这借东西的说法,江湖上颇喜欢用,因为常常是有借无还,到最后往往变成了要取人性命的代名词。叶情自己便常“借”人头颅、“借”人性命来用。
叶情冷笑,袖中藏着的一柄柳叶剑伺机而动。
那人双指不偏不倚地夹住携威而来的利刃,他明明能够毫不费力地杀了叶情,却表现得十分惊慌。叶情殊感诧异,见那个人更慌了神,只觉他是个愣头青,而非别人派出杀手。那人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要你手中那盏河灯的,我知道阿眉的河灯……”
借河灯?阿眉的河灯?
叶情面色古怪地住了手。
这位高手却很没有高手风范地冲叶情弯腰赔罪:“阿眉风华绝代,我知道喜欢她的人很多,可是我会补偿……”
“阿眉是谁?”叶情问道。
“你不知道?”那人哀叹了一声,“那你为什么要捞她的河灯?”
这河灯造型独特,整个离河之中都没有几盏,叶情十分肯定,他刚才看见水栖霜放的便是这个款式的河灯。
那人长吁短叹道:“桑方郡的传统,上元灯节时,女子放灯,去忧祈福,男子便在对岸,捡回女子心爱的河灯,以示咳……爱意。”
叶情举目望去,果然还有一盏河灯,与他手中这个款式一模一样,静静地停在河中央。叶情看了看手中的灯盏,又瞥见那青年人哀怨的眼神,不由将手攥成拳,掩在唇边,气氛一度谜之尴尬。
第42章 灯会(2)
叶情忽从河灯上嗅到了一股极淡的龙涎香, 水栖霜身上没有这种味道, 而卖河灯的小贩也显然用不起这般名贵的香料。叶情沉默了片刻,将河灯递给了青年人:“叶某确是不知,桑方郡竟有此习俗。”
青年人接过道谢,朗然一笑道:“听老兄口音不似本地人, 更何况这习俗只盛行于年轻男女之间,老兄不清楚也正常嘛。”
叶情掌风一扫,一圈圈涟漪顺势漾开。
青年道:“老兄您这年纪, 妻儿都……怎么会还来这套——”
叶情俯身拾起一盏河灯, 样式同青年那盏别无二致。青年宛如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声音戛然而止。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最怕场面突然安静。
青年满脸不自在的尴尬微笑,拼命思索要聊些什么才能圆回来,叶情却镇定地观察起了花灯——水栖霜什么也没写。水栖霜本就只是买来玩玩的,又不寄托什么,自然什么也没写。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后,错落的、稀疏的响声渐渐密集起来, 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开,余烬如流星散落。
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寂静, 那青年这才道:“鄙人苏流清, 咳咳, 多谢老兄相让了,来日必有厚报。我去找阿眉还河灯啦——”
有人毫不客气地挤开了青年:“捞灯借过了啊您,让一让,让一让啊。”若是一人还便罢了, 连续四五人都这样,青年便有些好奇,叶情则望着河灯沉思,并没理他们。
青年扯着一人问了起来,那人本急着走,青年塞了一锭银子,这人态度便好了,他道:“往年小姑娘放灯,都只放一两个,还拣大的、漂亮的放——小姑娘的门面嘛,这大的放在河里不如小的漂得快,还容易沉,一放出去,得许多人围堵,咱们找着苦啊!”
青年深以为然,点头称是:“那年我替我哥哥拦截那可废了老大的劲儿了,若不是我修……嗯,修了好运,今年也不定能找到。”
那人笑道:“可巧了,今年有个姑娘,天仙似的人物,怜我们找的辛苦,刻意放了许多——诶,不同你说了,我赶时间过去了。”
青年表示理解,笑着告别,放眼望去,一串成群结队,繁星似的小河灯占据了河上大半的风光,波光粼粼,星火点点,若不细看,倒比那些孤零零的精致河灯好看多了。
他暗地里却在嘀咕:“哪家姑娘不知规矩,傻了吧唧的,乱放河灯。”
叶情抬首,只见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河畔的水栖霜似乎又在放灯了,她身后似乎站着一个踌躇的男人。
叶情忽然黑了面色。
水栖霜适才寻了那女子无果,索性不找了,自己玩个开心。她嫌放一个河灯没意思,飘远了便只能看到一点儿微弱的火光,干脆花了两文买十个小河灯,她见一行灯远去,觉得这挺有意思,又买了二十文、一百个的河灯,喜得小贩还白饶了她五个。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水栖霜正数着,却听见一声呐呐的:“姑娘……”
水栖霜抬首,只见一青年男子满面通红,只递着个河灯一言不发,她记性和眼力甚好,一眼就看出这青年拿的是她放的第二十一个河灯。
“您是?”
她一句话似乎又打散了那人的勇气,那人“嗯”了半天,愣是没吱声。水栖霜不明所以,只得干笑着接了河灯,道:“啊,您来还灯吗?多谢您了。”
她随即将灯点亮,将河灯又扔进离水里,因那河灯沾了水太重的缘故,才出去不过一两尺,便被河水吞没了。那人见着灯火被湖水吞噬,一脸羞愤,拂袖而去。
水栖霜:……
“……九十四,九十五……”
“姑娘,小生拾到……”
水栖霜转身一见,这人风度翩翩,一派风流气度,好一个浊世佳公子:“你是来还河灯的么?”
这人笑道:“姑娘冰雪聪明,一猜就准。”
水栖霜摊手道:“可你也见着了这东西顺水流走便没用了,不用还了。”
那人一噎,又道:“这灯还挺漂亮的。”
水栖霜“哦”了声,顺手拿了三两个塞给他:“再送您几个,您要是喜欢往后右转,一文五个,买二十文再赠五个哦。”
那人被气得直哆嗦:“装什么傻?还道窈窕淑女,原来是个买灯的托!”言毕气得拂袖而去。
水栖霜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