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了我吗?”他的嗓音,变得同水栖霜在他记忆之外听见的一样嘶哑难听,而他每说出一个字,便要顿上一顿,抑制自己的抽气声。
水栖霜摇了摇头,这和她没有关系。
叶齐明似乎是不信,可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其它人了。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同人争辩,他也没有问水栖霜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水栖霜夹起一团碎麦饭,正要递到他嘴边,叶齐明似乎有些急了,伸手想拿回筷子,他面上严肃冷漠,似乎有些难堪,水栖霜发现世界突然扭曲了起来,随后突如其来的烈焰将这柴房、戏班烧得犹如白昼。
水栖霜微怔,她也不知道叶齐明是个什么想法,这一段记忆莫名匆匆结束,好像他根本不想面对似的,可这段记忆还不如之前他伤了嗓子的时候难堪呢。
柴房倏忽变成了原野。
寒风凛冽,撕扯着树梢枯叶发出凄然的哀鸣。黎明将至,苍穹介于一种暧昧的混沌色。叶齐明踉跄地奔行在原野上。水栖霜觉得他每日就两碗喂猫似的麦饭,能跑就不错了,没料到他还跑得挺快,好似有人在追逐他一般。——还转捡的偏僻小路走。
他最终瘫软在一处颇为隐蔽的地方,他体力有些透支,动作却始终警惕着。当一道虹光落地时,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掏出了怀中的利刃。
“仙人?”他的话中缺乏足够的敬畏,眼中却流露出了足够的歆羡。水栖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觉虹光消散后,出现的道袍男子,比她强上太多了。不知为何,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子,有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点了点头,俯视着叶齐明:“你叫什么?”
“叶齐明。”
“与日月兮齐……光?齐明?”
叶齐明脸色冷了下来。水栖霜思忖:他是想到了旧事?他兄长叫齐光,他叫齐明……兄弟的名字本就相似,可他却与兄长活得大相径庭。他该不是觉得,性命像是叶齐光的附庸,连姓名也一样?
“韧性不错,惜哉!戾气太重,否则倒可入我门中。”
“入仙长门中,能斩昔日仇寇?”
“仙凡有别,自不可。”
仙真摇头,拂尘一扫:“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五十年后若能放下戾气,可上昆仑存真峰寻我。”
“五十年太久。叶某,只争朝夕。多谢仙长指点——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叶齐明冷笑拱手。
仙真叹息而去,他留下了伤药,其中有能治叶齐明嗓子的药,但叶齐明犹豫了片刻,便将那药扔到小溪之中,药入水即化,再无法追回。
黎明将至,最深沉的黑暗后,该来临的那抹曙光却迟迟不至。水栖霜看了看天色,今天应该是个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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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伴着凛冽的风声,和混混沌沌的黑暗终于消散。水栖霜身边缓缓现出一座酒楼,她临窗而坐。水栖霜朝外望去,打量了天色,她发现乌云压城,山雨欲来,潮湿闷热的天气教人心中也添了几分沉闷。
又只见身边坐着的叶齐明和当年在墨城所见的女子。叶齐明如今气度沉稳了不少,少年时的一张好皮相,如今添了许多沧桑。他一身锦衣,却掩不住的草莽气。他负一长剑,剑虽未出鞘,可水栖霜却能感到那剑上的森然煞气。
那女子依旧是一袭白衣,衣上只有云气纹为饰,面色恬淡,举止优雅大方。
“出门匆忙,忘带了银钱,多谢阁下襄助。”这声音温柔似水,教水栖霜对她颇生好感,但叶齐明似对她不为所动,只是敷衍了两句,便想抽身。
女子似没看出他的去意,举杯敬酒,眼中藏着几分探究之意:“听您的口音,与我家口音颇为相似,您可是墨城人?”
叶齐明笑了笑,却仍显得有些阴鸷:“是。”
女子听他声音颇为难听,似有些意动,她笑道:“那咱们也是同乡了。”叶齐明点头。
“不知您听说过当年,城东大火?”她笑意敛去,尾音有些沉重。
叶齐明面上毫无波动,他道:“听闻,烧死了一班戏子。”水栖霜觉得他眼睛里有着似有若无的讥诮。她正思索着,叶齐明的目光与她撞了个正着。
女子面上露出了些伤怀的神色:“尸骨一具不多,一具不少。外子家的小弟,亦在其中。”
“不对吧。”叶齐明目光冰冷,“似夫人这般高门贵人,怎么会有戏子这样下九流的亲戚?”
女子一噎,低叹了一句:“是形势所迫。——也更是……不公。如有补偿的机会……”
叶齐明面色不变。
女子住了口,转而道:“鄙人水韶颜,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水栖霜看见叶齐明张口,却又顿了顿,最后面无表情道:“……叶情。我叫叶情。”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第40章 逐利
水韶颜走了。她走前却透露给他了一些消息。譬如——当年那个文士的下落。
“他家中有位长辈居于仙门, 据闻, 如今是某仙门的外门弟子。”
叶齐明的神色晦暗不定,他看向水栖霜,水栖霜问了一句:“叶齐明?……叶情?”
“叶齐明已经死在当年那场火里了。”叶齐明、不,叶情意味深长地看了水栖霜一眼, 从容离去了。
水栖霜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在记忆之外,他介绍自己还是用的“叶齐明”这个名字。
这次记忆维持了许久都没出现崩溃。因为片段的缺失, 水栖霜并不知道叶情自与那位仙真别后遭遇。但看他如今模样, 似乎混得还不错, 远不是当初那个草芥一般仓皇而逃的少年了。
水栖霜发现他成了一个江湖帮派中成员。叶情资质不低,练武也勤勉,很得其中派中一位长老的信任。但其派中倾轧严重,手段用的也颇多,叶情开始吃过几个小亏,但随之而来, 他展开的报复也十分激烈。
他的狠辣手段,水栖霜看得直皱眉。他做事多看结果, 而不看过程, 很少顾忌旁人感受。但同样因为他做事果断、高效, 而渐渐成为帮派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水栖霜除了能和他对话之外,影响不了旁人,叶情知道这点,逐渐与她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曾看不过眼叶情手段, 出于义愤斥责过几句,但她空洞的说教,叶情显然没能听进去。他甚至还有充足的理由来反驳水栖霜空洞的大道理,水栖霜隐约知道是错的,具体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气结不语。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过谁。
但此后叶情的手段有所收敛。水栖霜知道叶情并不是悔悟,他最开始锋芒毕露是为了出头,而如今是为了收拢人心。这个出身卑微的男人在玩弄人心,把控权术上,颇为得心应手。
当他从一个面白无须的少年,成长为蓄须的青壮年时,叶情在笼络的一批元老的支持下,已经彻底掌控住了这个中型的帮派,甚至在他的扩张下挤入了一流门派。
而他大权在握后,打探家乡消息,却闻知,因为一场疫病,当年逃过大火的仇家都死了。而他父母也死在那场疫病中,他兄长不知所踪——但以水韶颜的话来推测,他兄长应当活得好好的。
而那个伤过他的文士,则因为吃罪了个贵人包的粉头,被好一通发作后,吓得仓皇逃离了京师,算他运道不错,被亲戚举荐,当了个仙门外门弟子,便又抖起来了。
叶情原本以为杀他不易,后来才知他在仙门并不用功,资质也算不得上佳,混了些日子便被逐出来,在人间当个“仙师”,仗着法术权势作威作福,实际却连江湖的一流好手都比不上。
他使了个计策,有人引着那文士去轻薄了个美貌妇人,那妇人刚烈投井而亡,其家人不甘,要个交代,文士却仗着势力害得人家破人亡。
两个月后,那文士的头便被人高吊在城门楼上。却是因那家主人的二弟乃是关东一位豪侠,但少有人知道这层关系。那豪侠回家探亲时,见家中败落,十分疑惑,得知是此贼所做,当即将此人诛杀。
但那人家中势力颇大,在黑白两道发下追杀令,又追杀那位豪侠,那位处境倒不妙。而叶情借刀杀人,首尾做的干净,根本没受什么牵连。
水栖霜没注意到这事,自叶情权势日盛,她便觉得那股压迫着她魂魄的诡异力量似乎又活跃了起来,她自己的魂魄之中蕴藏的力量本比那力量强大,但是因为不得其法,与之对抗起来,颇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叶情发现了她的异样,竟然每日抽出了些时间来陪她。水栖霜原本佩服他坚韧执着,怜悯他身世凄苦,却心寒与他狠辣手腕。自她提了话,叶情却没什么变化后,便很少同叶情说话。
但叶情的作为却让她困惑起来:“别人或许不清楚,我却看你做事看了那么久。你做事逐利——可我又不能做什么,对你有什么价值?”
叶情回道:“这数十年来,你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这不就是价值么?”
那是因为在你记忆里,我的容貌自然不会有变化。水栖霜气得两颊微鼓,像只生气小仓鼠。这话终究因为负气,却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