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是真真切切断了念想的。
那时,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压垮了我本就软弱的单薄意志,有些事我是忽略了的。
比如我忘了,那日楚上仙初次将临风领到我跟前,那时候它还不叫临风,没有名字。楚上仙说,步云鸟生性温和,甚至有些怕人,南华众人又为何喜好使用步云鸟当做坐骑。因那步云鸟是最认主的,一日为坐骑,定至死追随,若主人身陷险境,它会为助主人脱险而奋战到底,除非它断了气。
我是被周遭嘈杂的低语声吵醒的。
从未敢奢望,此生还能再见一丝光亮。
楚离凡那张没有波澜的脸彻底惊醒了我,尽管他的表情依旧淡然如水,没有焦急或是愠怒,我的欣喜若狂却分毫未减。我想告诉他我被困住了,可话到嘴边,只剩哭腔,一个字也说不出。直到他将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才终于平静了些。我知道他许是又在度真气给我,只是我手脚动弹不得,基本上,除了眼珠子还能活动,怎样也感知不到身体其他任何部分的存在。
但我知道大殿里有很多人,我从未见过南华这么些人同时出现在一起。斜着眼能看到,玉弗七是跪着的,俨掌门的脸色很不好,水留心离我最近,应该是为我看过伤势了,没有看见绣颜,不知道她和临风现在怎样了。还有好些穿着白色仙袍的弟子,只是唯独不见为难我的那几个。
俨掌门似是习惯了见我便要咳嗽两声,此时我醒了,他也松了口气,道:“离凡,差不多可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何苦为难几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自醒来还没见到那几个孩子,只见楚上仙手里托着那只我看过的口袋,语气中竟有一股令人胆寒的笑意,他反问:“退一步?师兄,这一步,退的合适,是海阔天空,若退的不合适,你怎知不是万丈深渊?”
俨掌门一时语塞,颇为尴尬,话已至此,他是不敢再提退让之事。
我只知楚上仙向来对一切事物漠不关心,仿佛与这世间是分开的一样,甚至还曾悄悄埋怨过他,既然不愿理会我,为何当日要将我要来身边,就这么闲放着,从不问我一句愿不愿意。而今我才知道,他竟也会逼人于无形。
我听他声音轻缓却不失凛冽,一字一句的敲在在场的每个人心头上,“动我的人,我若没有表示,以后谁一个不顺心,都要拿她撒气。”说完,扫视了一周,颇有睥睨天下之势,一抖口袋,几个孩子相继自那里滚落出来,连滚带爬的瘫软在一旁跪也跪不好。从始至终,玉弗七都是在一旁静静的跪着,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你们可知,都什么人被收在这里?”楚离凡慢条斯理的整理好那个锦囊样式的口袋,问。他越是这般不急不躁,就越是令人寒的彻骨。
这时我才知道,我是被收进了那口袋里,怪不得无边无际,玄妙的很。这几个孩子想必进去的时间不长,没有捆束,各自又有些法力,才不至于像我这般软绵绵的瘫在这里。
他们自是吓坏了的,一个答背信弃义,一个答有违天道,还有几个跟着说犯下死罪的。
楚离凡继而又问:“背信弃义,残害同门,你们又该不该进去?”
他们自然是不想再进去了,想必在里面也吃了些苦头,一个个又不敢说不该,索性垂头不语。
玉弗七此时却难得的开口了,“一切皆因我而起,弟子犯下的错,我这个为人师的,理当承担。”
楚离凡的手指一下一下在口袋上敲着,忽然一抬手,俨掌门想是以为他当真要对自己的爱徒动手,不由分说一掌挡了过去。这一掌至少是使了九成功力的,楚离凡迎着那掌锋硬生生接了下来,眸子里似大雾弥漫般满是不解。
可就是这一掌,让俨如圣大惊失色。
我不明就里,不知道是什么让俨掌门如此震惊,只见他定定的看了楚上仙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你究竟是谁?”
这一问,殿内再次响起窃窃私语,水留心按耐不住,上前来问,“师兄,你这是何意?”
俨如圣道:“之前并未察觉,他的功力,竟远凌驾于南华仙法之上,若他当真是师父的弟子,法力不可能到这种境界。”继而他重新转向楚离凡,问:“说罢,接近我南华,到底有何企图?”
我自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是接了他一掌而已,楚上仙的身份怎么就变了?
水留心倒先焦急起来,万分笃定,道:“他确是我南华中人,我... ...”
话没说完,却是被楚上仙一个冰凉的眼神震慑住,不敢再说下去。
“那日战后,清临仙逝,我说我是住清风峡的,那便是我表明的身份。你先唤我师弟,我便应下了,遂称你师兄,他的确从未收我为徒。还有,”楚离凡顿了一顿,“复灵珠之事,你别无选择,只有我。”
“因那清风峡确属我南华界内……难道,你竟是为了复灵珠不成?”俨掌门指着他追问。
只是楚离凡又哪里是会听任摆布的,他说完了自己要说的,将手中那口袋丢在了玉弗七脚下,凉凉的朝俨掌门丢下一句,“珠子是你的,我为了,我自己。”随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抱起我便往后殿去了。
我知他平日少言寡语,不想竟肯为了我的事说上这么多话,心中无端生出些许亲近之意。
只是他这般回答在仙界甚是少见,修仙之人早已超脱本我,领略天下之大智慧,自然不会再执着于自身所感所想。可他竟说,为了他自己。
我念着他说的复灵珠一事,那定是一件大事,俨掌门近日频繁出入长生殿,想必也是因为这件事。只不过,普满不是说,那珠子早已碎成好几片,且都在南华用尽了吗?我只觉得意念愈发昏沉,耳畔贴着的那片胸口“噗通噗通”响,突然就无比安定的睡了过去。
从未觉得长生殿的烛火这般温暖,再醒来时,我竟是在一片长明的灯火中间,楚上仙就入定在那灯影阑珊里,我一睁眼,他也瞬间睁开了眼。
我的指尖已经有了感觉,四肢百骸均是一股热气蒸腾,不知又耗费他多少心力。这一次,幸好他先前度给我的真气护住了心脉。楚上仙说的果然没错,有了他的百年修为,我就算是被人伤了,也死不了。
“往后,你交代的差事,我定会做完了再出去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暗哑无力。
他看了我一眼,似往常一样很普通的一眼,我依旧分辨不出那淡然里面有什么涵义,只觉得很暖,很暖,像烛火一样暖,再不是无动于衷的冰冷。我听见他难得的叫了我的名字,我一度以为,他是根本不记得我的名字的。
他告诉我,说:“小初,这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
“那还有什么?”我疑惑万分。
“人的念头,千变万化。”
没错,千变万化,楚上仙你也是千变万化的。我两眼盯着高高的穹顶想,你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若是非要给天下人心评出个最来,最难猜的定是你那颗心肝。
后来我才得知,绑我的绳子,是捆仙索,困住我的口袋,叫摄魂袋。那日俨掌门不知何事匆忙来找楚上仙,忘记了设结界,那几个孩子潜入他的藏宝阁偷拿来用的。好在他们修为尚浅,用不得法,否则,那日我恐怕已化作飞灰,形神俱灭了。
绣颜倒都是皮外伤,只不过急火攻心昏了三日。那日正是临风叼着她,用了仅能用的一边翅膀,苟延残喘回到了长生殿。它伤得太重,楚上仙想要先带它医治,它却不肯,偏要上仙先救我回来。楚离凡才一走,它便倒下了,也不再哀鸣。只是以后,怕是再飞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读到一句诗,分享给你们——
这么多年,
你一直在我心口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放下过万物,
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行遍世间所有的路,
逆着时光走,
只为今生与你邂逅。
——仓央嘉措《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楚大神。
唉,入戏太深了。
第8章 明明如月
我被那捆仙索伤了筋骨,好几日才将就着能走上几步。绣颜来看我,说我真是万幸,那摄魂袋是历代掌门传下来多用以处决门中叛乱弟子的,万年来,曾化了好几位上仙的元神。那几个孩子不知深浅,盗取仙器,虽未能伤我性命,但残害同门已是大罪,听水姑姑讲,他们已经被逐出南华了。只是,有一个例外。
那个年纪稍长一些,推了绣颜一下的女孩子,名叫华凤,是北海浮阳真人的亲侄女,因南华与北海素来交好,实在不便逐她回去,俨掌门好说歹说,楚上仙才勉强点头,允她留了下来。见他依然买自己的面子,俨掌门照旧称他师弟,一切,好像从未发生一般,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但我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一旦发生过什么,即便看上去万事如常,也不会再回到没发生之前的样子。
楚上仙还没允许我出长生殿,所以每日每日,只有绣颜来的时候,我才能知晓一些新鲜事。听她讲这些的时候,时辰总是过得格外的快,我想着楚上仙的冷面如霜,心中生出几分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