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南华的时日不长不短,上仙虽没有告知过我门规,我却也摸索出了一些我该守的规矩。不过有时候,规矩只是规矩,除了被它束缚住手脚,打磨掉棱角,是没有意义和力量的。纵使我规规矩矩,却仍要冤枉的受些苦楚。
我仍旧常常驾着临风到药谷找绣颜,除此之外,别无去处。临风是我为我的步云鸟取的名字,南华的步云鸟很多,它平凡如泥土,于我却弥足珍贵,认了更加平凡的我做主人,我若连名字都没能给它,岂不枉费了它对我的心意。
水留心是喜欢我去的,我也会乖巧的叫她一声水姑姑。每每见我,她总要我带些东西回去,譬如,她新采了九天上的甘露炼制了香药,交代说若上仙不嫌弃,摆在大殿里,调息安神是极好的。再譬如,园子里的梨花开得正浓,她用了些饱满的花瓣,做了梨子酥,有咸的,也有甜的。
只是,每每见她,我却都要闪躲。
那些香药,楚离凡是看都没有看上一眼,梨子酥最终也都进了我的肚子,不管是甜的还是咸的。
她的心思已经那样明显,我却没有能叫她欢欣的答案,楚上仙给的冷漠便是那答案,无论如何,我也开不了口。
听说修仙者虽断情绝欲,却不乏诸多男女□□的法术,因而仙界对于仙人的结合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我不知何为男女□□,可顾名思义来想到话,大致也能领会一二,那也许就是男仙和女仙在一起修炼的意思吧,原来,水姑姑是想和楚上仙一□□炼啊。可楚上仙偏偏是那个淡然出世的样子,独来独往惯了,又怎会叫旁人扰了自己的清修?于是我大胆的猜测,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世上,到底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到底什么才能动一动他的凡心,恐怕也是没有这种事物的。
日子久了,水留心也就不再偏执于结果。云游归来时,若收了好东西回来,依旧会让我跑腿带回去,只是再也不会追问,用着可好,吃着可好之类的。
那时候我对爱来爱去这种事还只是懵懂。
逢一日,我照旧和绣颜一起吃了饭,她送我回长生殿,后面跟着临风。水姑姑要她回去的时候,到梨园带一篮子花瓣回去,不知又要做什么新鲜玩意儿。我陪她采了好些花,小心的去了蕊,折回原路去。
哪知才回到园子的入口,便看见我的临风,呜咽着,不知为何倒在地上,纯白的羽毛沾了好些泥土。仔细一瞧才看清楚,原来是伤了一边的翅膀,因为伤口在丰厚的羽翼之下,鲜血未等淌出,已经凝固在了里边的细毛上。许是伤了好一会儿了,伤口的已经变成了暗红的颜色,翻开羽毛格外清晰狰狞。它定是怕我在园子深处担心,急忙之中奔跑出来再摔伤了自己,才一直忍着没有嘶鸣。
我一时间难过的不知怎样才好,绣颜也是生气的厉害,篮子都丢在了一遍,站在那叫嚷,是哪个歹毒的伤了临风,鸟儿又没做错什么。
那几个孩子就是这时候跳出来的。
我认得其中几个,是玉弗七门下的弟子。
“就是你连累我家师父受罚的?”其中一个问,口气不善。
“虽是我不好,但你家师父并未怪罪,望你也不要再生事端。”我自是担心临风,瞥了他们一眼,没再理睬。我将它的脑袋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捋着它颈间的羽毛安抚着它,它厚重羽毛下的身体那样温热,不知是不是太过疼痛,颤抖个不停。
那时我天真的以为,退让,是可以解决一些事情的。
然而,很快我便知道了,我是多么愚蠢。
另一个孩子见我毫无反抗之意,竟上前来一把扯开我怀里的步云鸟,颇有些阴阳怪气,道:“生得这么副好皮囊,却是个废物,可惜了。”他这一下定是用了仙法了,力气那样大,临风近乎一人高的身子就那么甩了出去,羽毛也被撕扯下一大把,让那孩子耀武扬威的攥在手里。我不是容易哭的性子,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流,它驰骋在云天时多威风啊,翅膀坏了,还如何自在的飞翔... ...我扑到临风身旁,用一个我自以为万分狠毒的眼神瞪着他们,绣颜也张开手臂挡在我们前面,喊道:“你们若再敢乱来,我便回去告诉水姑姑!”
“不过一个凡人,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这些孩子七嘴八舌简直要人命。
“我们师父因你被掌门那般训诫,你倒先哭了起来,还有你这个凡人,有什么资格挡在我们前头?”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弟子愈发咄咄逼人,绣颜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我将绣颜护在身后,拔出靴子里的弯刀,举在前面,告诉他们:“我同七哥哥交好,并无恩怨,这是他赠与我的弯刀,你们不信我总要信他的东西吧。”
她见了那刀,非但没有放过我们,反而轻蔑的笑了一声,道:“果真是你... ...七哥哥也是你能随便叫的?这刀师父从未离身,你竟敢用他的刀指着我们?”那女孩子不由分说的打了我一巴掌,这巴掌定是她抡圆了胳膊使出的力,我脸上一阵酸麻,一阵滚烫,而后针刺般火辣辣的疼起来,手里一松,刀也掉在了地上。她看准了那把刀,一下子捡起来揣进自己怀里,得意的说:“生了一张狐媚子的脸,还敢跑到南华来兴风作浪。”然后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脸生的孩子便走上前来,一个手持了一根金色的绳索,一个拎着只锦囊样式的布口袋,我只记得他们的力气让我无法反抗,生怕挣扎中误伤了旁边的临风,遂任由着他们拖拽捆扎,被捆上之前狠狠推了绣颜一把,那布袋子在我头顶一晃,周身便一片漆黑,寂静的可怕。我再听不到他们嬉笑怒骂的声音,也听不到绣颜的呼喊,最后的一个念头,只想着但愿绣颜能脱身出去报信,临风要及时医治,才能重新回到云天翱翔啊。
第7章 爱之于我
活过的这百余年,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让我觉得,死,是这样生动迫近。
我试图移动被捆绑的身体,探一探他们究竟把我关在了何处,顷刻间从光明坠入黑暗,我毫无防备之心,以为他们最多只是吓唬我一下,总不至于有胆子伤我性命。这么半天也没个动静,心里突然就没底的直直往下落,拽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焦灼起来。那绳索定是仙物,稍一动弹,便会紧上几分。四下黑暗不见一丝光影,我又无法任意挪动,自然探不出个究竟来... ...一时间心中生出绝望,他们怕是动真格的了。
绣颜一介凡胎俗体,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心智,水姑姑尚未传授她修习之术,我只求她平平安安,回到药谷,万万不要被我连累了。临风伤的那样重,定是飞不起来了,但愿那些孩子尚存怜悯,不要殃及无辜……我竟难得的后悔起来,平日里太过顽劣,不肯老实的待在长生殿里,总是往外跑,日子一久,楚上仙也惯了,就是天色暗了,也不会出去寻我,恐怕这一次,他也只会当做我玩的忘了时辰吧... ...如此一想,真心会挂念我的,也只有普满一人。可他已经许久不曾来看我,自然也不会知道我已经丢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这般懦弱的性子,真的落入险境,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手脚早已经没有知觉了,想来是捆的太久,又太紧,酸麻过度。我小心的活动了一下,心里突然慌张起来,这感觉并不是麻木,而是,我压根就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了啊!我心惊胆战的试探着喊了声“救命”,那恐惧像冰冷的湖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我明明发出了声音,甚至感觉到了喉咙的烧灼嘶哑,但是,我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我又试着说了很多的话,徒劳的挪动了很多下,然而,依旧,没有一点声响。起先,活动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绳索越来越紧,紧到快要喘不过气,紧到下一瞬或许就会窒息而死,可到后来,连这都感知不到了... ...
难道,我要这样冤死了吗?
难道,我的命数,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吗?
楚上仙交代的,将长生殿所有的烛台全部擦一遍,我才擦了一半,便跑出去疯玩了。等他发现了,想起来责备我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死了!我也还没能在一晴好之日,大大方方的叫上玉弗七一声七哥哥,从来都是藏着掖着的小声喊他。他那样温暖善良的一个人,若我此刻就这样死掉了,盼望他得知后不要内疚自责,我虽从未修行,却心向慈悲,即便是沦落到如此境地,心底里却不会真的怨恨那些孩子,自然也不会不肯瞑目的。
若说唯一的心结,不过就是眷恋了。对生的眷恋,对美好的眷恋。然而,我此刻突然领悟,眷恋于我,算不算始元所说的非分之想呢?痴妄,总还是算的。
我想这好日子千年万年的过下去,却又应了始元的那句话,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起痴心妄念。可什么是非分,什么又是本分,我愈发不会区分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愚笨了一些。我和她虽许久未见,可她说过的那些话,时不时的就会应在我身上,有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恐怕连我的所思所想也会消失吧,只是到底需要多久呢?这样没有头也没有尾的困在这里,直到死,都是,以一个佝偻着的卑微姿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