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何以招致那般怨怒?
那时她初涉人世,笨嘴拙舌,话都说不顺,没有机会问出口;后来从六合堂的饲儿做起,一直当到了饲祖,说起话来八面玲珑,也明白了很多事不需要理由。
当然,这个世上任何事都有理由,但是很多你不用知道。
譬如修士为何不修道之本质,光顾着修招式功法,大路朝天,随波逐流,这本就是没有理由的事情。
但法锈想求一个理由,于是开口道出已参悟的天规,头一个字刚刚出口,一道雷轰然从万里晴空击落而下,将她包裹于电光之中,惊得众人四散奔走。
“天道凌驾众生、化万物、定规律,不容窥探,一旦不遵循它之规则,就会引发天罚劫难。”她一字一句,因为语调太平板导致有种照本宣科的生硬,“世人修道,首先修的是知天规、晓天命、通天道,便如囚徒挣破桎梏。而修为境界,只是护住性命不被天罚劈得魂飞魄散,为何你们却主次颠倒?”
电闪雷鸣,她岿然不动,凡人躲在远处窃窃私语:“这是说错话做错事遭天谴了!”,不谙世事的孩童叫着:“撒谎要天打雷劈!”
愚昧之言,不足挂齿。她转向修道之人,再次问:“听懂了么?”
道友们疑惑看她,问:“你为什么还没被雷劈死?”
法锈望着他们沉默。
那时的法锈,还太年轻;多年后的她,已经听过太多的“你为什么还不死?”“天罚为什么不劈死你?”“你到底是不是个人?”……她终于会含笑而言:“因为天道慈母心肠呀,连我多说几句天规都要敲打我,说怎可便宜了蒙昧宵小。何况送命这样的大事,哪有让人随意拿去的道理?”
修士道人开口闭口喊打喊杀,道不成道,人又怎能成仙,这世上,早已礼崩乐坏。
… …
曾有数年时间,她说话一度被嘲笑是:“古板死气,晦涩难懂。”——直到翻到了街上卖的话本子,才知道了该怎么讲话,却也学成了戏文里的那个倜傥调儿,开口未语三分笑,声似吟诵音有韵。
此刻迁荷峰上,法锈就用这个抑扬顿挫的声调道:“修升仙,修长生,修强者,抱着这想法的都修错了,也不瞧瞧自己修成个什么人模狗样!还冒出来‘非臻至洞虚,无解天道’的话,之所以这谣言传了这么久,大概是因为修到那个地步了,没个上千岁说不过去,活那么久总得明白些事儿,才有勘破‘心境’之说。其实,这就是修岔了路,修到无路可走了,才清醒了!”
玄吟雾睫毛轻颤:“大能众多,为何不曾听人说过?”
“妖修本体,自然除外,寿命悠久,却缺乏悟性,所以走的是借体悟道之路。但要说人修之中,这玄之又玄的事儿,就算跟后辈说了,也没几个人肯照做,反叫老祖自个儿丢了脸。世间尔虞我诈,自然是专注于修实力更让人青睐——毕竟都叫做修仙嘛,仙是什么,是万人敬仰,长生又厉害的人呀。”
法锈依次伸手,“只是扳着指头数,万年之内,这么飞升的人我一只手都能攮过来。”
日头初升,光线就这么从她伸开的指缝间漏出来,明晃晃映在脸上,这一瞬间她似乎敛起了所有漭漭深邃,只留繁华尘气,与初见时一般无二。
玄吟雾默默看她,心中不解,哪有道人会这样?
修仙之人,穿素衣,使白练,驭宝剑,所求也不过那一星半点的飘飘仙气。各个端坐云间,笑大红牡丹富丽艳俗,花开一时不长久。
正巧此刻法锈转头,看到了玄吟雾的目光,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他人心中有姹紫嫣红,却弃如敝屣;我心中涤荡如镜,却爱着华衣。这是半斤八两的事,分不出谁对谁错、谁好谁坏。人嘛,既有欲,就是不能免俗。”
一宿未眠,又身负伤势,她说着说着就困了:“我鏖战半日,好不容易才瞧见初升的日头,能否睡你……”话说半截,头已经混了,洞府二字硬是想不出来,转而说,“……那个窝里么?”
玄吟雾:“……”
就知道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等把这么个东西安置到了床榻上,玄吟雾忽然回过神,他其实可以不管的——这又不是只兔子,不能囤起来吃,也不能薅毛纺线团,怎么就弄了回来?
妖修本性难改,他原先就不喜群居,又护食又排外,身上沾了一点别的气味就觉得十分厌烦。想到这儿时他怔了一下,发觉自己对法锈的气味完全没有印象——这不应该,凡是个活物都有各自用以辨识的味道,而他与一个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不会记不住。
法锈已经入睡,半张脸埋在绒垫里,呼吸轻微。玄吟雾瞧了她片刻,一手挽起自己的长发,然后无声地俯身贴近她搭在床沿上的手,闻了闻。
没有味道。
这要是把他眼睛蒙起来,说不定他还以为床上空无一人。停顿了一下,他不想贸然凑到法锈脸边,于是化作原形蹿到了床榻上,悄无声息地蹭到法锈的背后,又把下巴架在她肩上嗅了嗅。
除了先前涂上去的清淡药味,什么都没有,衣服上还有大片干掉的血污,但是如白水没有任何味道,连腥味都找不出一丝。
这个人竟然连血都是无味的。
玄吟雾悄悄离开了她的肩窝处,爬到里侧蜷起四只爪子,他同样一宿未合眼,一爬上自己的床榻就不想下来,用蓬松大尾巴当枕头,把自己圈成一个团睡觉。
但这个觉只睡到一半,半迷糊中,他习惯性往后靠的毛绒耳朵就忽然动了动,机灵地竖起来,随即彻底醒了,抬起头看向洞府外面。
几缕阳光投到地面上,半晌寂静后,他无声地绕过法锈,爪子扣住床沿,灵气骤然拂起,转瞬将之化成一双脚,落到地上后便掩在了层叠的衣袍之下。他一边将长发全拢到背后,一边走出洞府,刚跨出去,耀目阳光铺洒而下,刺得他瞳仁微微竖起。
果不其然外面有个活人,就站在青琐剑的尸身不远处,头一眼只觉得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但他的脖子上绕着一圈铁犁模样的锁链,袍角上也有溅上的血珠,似乎刚经历一场生死之战,胸脯还在急促起伏。
老修士自报家门:“铁桦幡,封煞七十三。”
果然又是封煞榜上人物。
玄吟雾嗓音独特,是一种冷冰冰的柔和:“倥相诀,封煞一百四十九。”
老修士听到这个名字后,略微皱了眉,目光也带上了审视意味:“……倥相诀,不会是那个头次上榜就排十四的那位吧?唉——不过那个时候排第一都没事,毕竟饲祖那时候还没生出来呢!”
一阵清风拂过,卷起玄吟雾的宽袖长袍,俊秀清绝,足不沾尘。倒是让老修士瞧出了点当年传言的影子,几百年前的封煞十四,少年意气风发,仙姿玉色,二十五轮倥相诀震得风起云涌,他上榜之前曾经历九百五十六战,近千战未尝一败。
只是这世上,当年最是易变。
老修士目光扫过青琐剑的残躯,和蔼一笑:“既然同为封煞,定然听过饲祖大名,老道我好不容易从六合堂那伙狗嘴下脱身,这回必会将他们的抛出的饵食剁个干净,请道友让路罢。”
玄吟雾忽然抬手,狂风忽起,三转倥相诀破空而去。
老修士抬手在虚空中格住那一次又一次的重击,鞋底陷入地下三寸,随后慢慢开口:“道友竟要庇护饲祖?”
“你看不出来么,我修的是正道。”玄吟雾将黑发别到耳后,手心再度转出法诀,“无关饲祖,只是不跟你一条船。”
☆、收徒
封煞榜上的人修大多是金丹期,元婴期都少,毕竟能修到这个份儿上,如果不是遭遇意外,都懂得什么叫做.爱惜羽毛。但也有例外,如今位列七十三位的“铁桦幡”,是个地地道道的出窍期,只是这老滑头放着宗门长老不做,偏偏爱往凶邪修士里扎堆。
但扎堆归扎堆,他作恶不多,因此刚上榜的排位是两百名开外,按理说封煞榜上越往后排越不引人注目,平常人该庆幸自个儿位置比较安全。但他不甚满意,当日大摆筵席,血为酒颅为碗,腥气冲天,共耗二百一十条人命。在他之前,封煞榜之中还真没这么明目张胆敢挑衅的,六合堂听说后都存有三分疑惑,但遣人去看后,气得案板一敲,没跑儿了,排位哗啦啦往前拨,直蹿到一百一十二才停下。
铁桦幡也很满意,对于他来说,一百左右的排名非常适合他这个老人家,往前了他不想与那些真狠人比肩,往后了他又觉得太没意思。
他就在这一百一十二位上下心满意足地过了两百来年,直到饲祖出现。
他头次瞧见法锈,是在一场封煞榜小聚上,正道有交流切磋,他们这些凶邪自然也有。那时法锈还不是饲祖,铁桦幡一眼扫过去,新上榜的修士都是茬青儿,杀气未敛,在他们这圈老人看来都是毛头小子——唯有那个华裳少女,架着腿,一手端酒,乌发散落间一张漂亮脸皮,不动含笑,只让人觉得气度上乘,铁桦幡心中暗暗称赞:“此子必成大器!”
相似小说推荐
-
我床下长出的boy (番大王) 晋江金牌推荐高积分VIP2017-02-24完结相信童话的年纪,与史上最可爱反派势力的相遇#如果有一天,你床下忽然钻出...
-
异宠 (糊涂咪咪) 起点中文网VIP完结田青青异外穿越原始大陆,却没穿好,成了不能修炼的麻瓜。经历了前世的今生,她知道,不管在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