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乍然四起,衬得人声寥寥。
腹背受敌的楚问寒也仰头,笑了笑,不慎岔了气,撑着膝盖剧烈咳喘起来,呛血的喉咙里掉出几个破碎的字眼:“臣问寒,谢天子体恤。”
那片模糊的光中,奉命前来的殿仆好像在低头凝视他,过了许久,才别开目光。
八荒殿出面,再大的事也要化小,为了不驳首座面子,再怎么咬牙切齿也不能闹到明面上来,三宗退回朝见台外半里地,天降暴雨,将地面上的血水冲洗干净。
肖尘根冒雨奔上前,撑起伞形法器遮在宗主头上,他左支右绌,仍挡不住透体的凉气。雨雾翻滚,愈加浓郁,根本看不清那边是个什么状况,楚问寒却用一副“望眼欲穿”的姿态牢牢盯着,细碎的咳嗽声在凄风苦雨中夹着哆嗦。
“师父……我们先退回天衍河后吧。”
怀揣着劫后余生的松快,肖尘根浑身骨头都散了形,冷风冷雨一刮,骨头缝里冷咝咝冒气。
云莱宗主仿若未闻。
肖尘根脚趾头动了动,抖落鞋面的积水,腹诽这雨还能看出花不成——突然,那雨雾从当中裂开,真的开出了花。
炽烈夺目。
仲砂长刀一把劈开瓢泼大雨,白色蒸汽热腾腾往上窜。她抬眼,正对上宗主蓦然聚焦的双眼,静了一刹,她慢慢走来。
离宗之前的那次争吵,像是沙地的划痕,被水冲得看不清。
云莱宗主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拍在了她的肩背上,青筋毕露的孱弱手背按着她往回走,一路走过天衍河,走回了宗主大殿。
迈入大殿,仲砂从袖中抽出几张纸,呈了上去:“我将姜迎微、守缺子二人送还太朴与五蒙的主和派,签下的东西,请宗主过目。”
云莱宗主示意旁边一位长老接过,随口问道:“去见了什么人?江访安?”
仲砂没有隐瞒:“殷余情。”
话一出口,几位辈分大的长老脸色各异,缩着脖子的怀菁试探地提了一句:“余情公子?四野门里头的?他……不是个疯子么?”
云莱宗主喃喃道:“殷余情?是殷锦么?”
不用他人接话,自个又说下去,“他啊……”熟稔地张了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胸口起伏,一句话断得不成几个词,突然一个趔趄,不知哪个小弟子惊叫一声:“宗主!”
大殿顿时炸了锅似的兵荒马乱。
当天傍晚,一轮夕阳西斜,云莱宗主的气色也似乎顺着日头一寸寸往下落,众人手足无措,大殿乱作一团。
寝殿灯火忽明忽暗,亮了一夜。
辰时三刻,精通丹药的长老绕过屏风出来,避开众人焦虑渴求的神色,寻了一眼,向仲砂道:“少宗主。”
仲砂越众而出,随之进到屏风后面,矮身半跪榻前,低声道:“宗主。”
云莱宗主半睁着眼,还没褪下那身华贵的袍服,衬得脸上气色不好,他望着头顶的房梁,嗓音像混了砂砾:“云莱需要一个强盛的将来。”
仲砂嗯了一声,权当应承。
“我撑不起来了,活着也没能撑起来。”这一句辛酸的话过后,立刻带入正题,开始经久不衰的老生常谈,“天子没有将来的……凭一腔意气,你何必搭上这漏风的船……”
寂静。
仲砂不想说话,她从心底一阵一阵泛上疲惫,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能扯清的事,非碰上这么个固封自守又强加于人的老头。两人之间那点客气情分,也是建立在夹带利益的养育之恩上面,历经岁月磋磨,守着“多礼”与“少情”的雷池,不进不退。
为什么要横加干涉?
因为自己的懦弱退缩,就要下一辈也效仿守成中庸之道么?
仲砂撑着床沿,用平淡掩盖住厌烦:“宗主,休息会吧。”
随即她的手腕被扣住了,百年前就叨念不下几十遍的话又滚入长茧的耳里:“仲砂,你太年轻,听我说,你还有很……”
念在对方有伤在身,仲砂没怼戳心眼的话,沉默着等他唠叨完,但楚问寒没能说完,压着嗓子的声音变了调,比老鹅叫还难听。
然后他呜咽起来,老泪纵横,眼泪倒回去,呛到了自己,嗓音含糊。
“你不要不听话……我曾是……八荒殿……殿仆之一……”
仲砂一怔,认真看向宗主,似乎在求证真伪,但楚问寒避开了。
多么光耀尊崇的身份,“想当年怎么怎么样”这句起头就是为此刻配备的,但接下来,他没法硬起胸膛说出任何一句话——当年的八荒殿“殷昼之乱”,天子法昼惨死,宫臣殷锦早先得了“天大的机缘”,抵抗天罚拒不飞升,提剑跃起杀出重围,余情笛音连泣二十七曲,绕梁十日,震塌了小半片八荒回旋廊。
八荒殿余下臣仆不足以与昔日“宫臣第一人”抗衡,在等待新家主诞生之前,他左右逢源,捡一条命,在灰石墙边漠然望着各方倾轧。漫长的忍辱挣扎,像是鞋底踩住的田蛙,吃力又毫无用处地蠕动着蹼,自己回想起来,都是油然而生的恶心。
为什么会活成那样呢?
嘴角的皮肤随着时间而松弛,软趴趴垂成一道褶,手一摸,全是虚晃的年月。
后来,亲眼目睹天堑的难以逾越,那个一袭白衣的清隽公子癫狂如魔,遁入四野门,神出鬼没。
“不让我生,也不让我死,就这样困我于此间,你以为我屈服了?你以为我无法奈何了?”
殷锦大败之际,神情崩裂,纵声狂笑。
八荒动乱,四宗板荡。
酒次青衣,铜驼荆棘。
赤红镶金的宗主袍服铺在地上,好似他扫帚似的尊严。
法世死得磊落无憾,殷锦拼得猖狂痛快,这一出出活在身边的人事,轰轰烈烈,唯独他缩脚站在墙角,将男儿的抱负在心里存到碌碌临老,病倒于榻,有心无力的不甘和仰天长啸的孤寡滚滚而落。
也厌倦了。
仲砂茫茫然愣住了,有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她指缝里,划开一道湿痕。
她道:“师父……”
楚问寒嘴唇翕动,像干涸的鱼:
“天亮了。”
稀疏的睫毛无声颤动。
“走吧,仲砂,你自己走吧。”
他像个执拗又懦弱的老父亲,一生致力于纠正儿女前行的道路,争吵过冷战过,临终前松了气,妥协了。
日头出来了,夜路送完了,该孩子走了。
烛火在屏风上一晃,灭了,金橘色的日光透进殿内,阴暗层层递减,天地逐渐亮堂起来。
屏风被撤去,金红和灰白相交辉映。
云莱第七十三代宗主楚问寒,于正月初四辰时,陨于兵解。
层层掀起的哭嚎和跪地声像是隔了透明的纱,将画面撞得土崩瓦解,沙沙地落,仲砂在万人下跪中撑着床沿站起,她跨过人群,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在有条不紊发号施令,只是远的像是来自千里之外。
这是云莱最脆弱的时候。
那些物是人非,历来的黑发送白发,都被世道话本揉搓烂了,听到耳朵里,也乏陈可善,不经世事的少年人都已麻木。
唯有手落床侧,万人悲号的那一刹光阴,才能嚼出一丝它原有的涩意,咽得喉咙发干,胸膛里一颗心砰砰乱跳,听到空荡的回音。
走去何方,谁人左右。
唯有向前。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了,更个大章
☆、想要
凡俗朝廷更迭匆忙,年号繁多,当下正是康帝三十九年,光景不怎么样。尤其这年冬天,百姓都盼着一个瑞雪丰年,但除了年初的几撮雪粒子,大地陡然回暖,野腊梅热死了大半个枝桠,迎春催出了病怏怏的花苞,皱得可怜。
上报到朝堂,吓得康帝连忙坐炕上盘腿反省,憋出三张纸“罪已诏”,当着众臣子的面一把火烧给上天,期望老天爷把自己斗蛐蛐耍老千的事揭过不提,回归到风调雨顺的状态。
凡子不知所云,道人却可以从沟沟渠渠中知晓缘由,冬去春来,事成定局,那个火烤朝见台数日的“罪魁祸首”——云莱老宗主楚问寒——兵解了。
所谓兵解,便是殒命于兵械之下。
仙宗的一把手,在这个年纪一命呜呼,可以说死得极不是时候——留下一个元婴期的正统少宗主,资历与修为不足以立刻继位;如果另选某人暂时执掌宗主印,等日后移权,恐怕会横生枝节。
老少更替,一旦缟素悬起,就是鱼龙混杂的泥潭。
漩涡中央的仲砂焦头烂额,门里门外杂事堆积如山,好似胳膊腿儿缠在一起,拎都拎不清。这种情况下,云莱辈分中屈指可数的“怀字辈”怀菁太师叔公然站出来,扶仲砂上位。
有许多小弟子都不怕这个“讨狗嫌”的太师叔,当面取笑:“小太叔,皮似猪,肖想九天赤凤凰,鼻青脸肿厚脸皮!”
这一通编诽扎得耳朵疼,怀菁浑身冒着酸书生的气,行事一点不文人,弯腰抽出鞋帮子,夹在书里一块砸了过去。
小弟子们哄闹着跑开,活活泼泼,水红色的弟子袍服,仿佛四月红桃开遍。
留下没砸中人的锦鞋歪在地上,闲书的几页纸孤零零散着,边角糊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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