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困劲上来,把毡毯往头顶一拉:“多大点事,我几句话就能祸水东引,师父你悠着点。别吵我睡觉。”
玄吟雾:“……”
几天之后,他切身体会到这个大徒弟是如何“祸水东引”的——觅荫言之凿凿找上门,不厌其烦的引导他回首了一下五百多年前的门闱之乱,再三叮嘱千万别因为对首徒不满就有了任意更换接任的想法,何况他的大弟子除了太出风头,其他挺好。
玄吟雾默默忍受他师兄的指摘,不想答话。
觅荫却以为他还包藏祸心,深重地叹了一口长气,瘪干净了肺,才幽幽起身,站到了窗前。宫外夏山如碧,火泽台上外门弟子在卖力交手,不远处的山坡上,法锈一身衬红白衣,提着小木剑,耐心陪两个师弟一个师妹拆招。
鬼使神差看了一会儿,觅荫忽然拍了一下玄吟雾的肩:“过来看。”
玄吟雾抬头:“怎么?”
“看你徒弟。”
玄吟雾放下书卷,站起来靠近窗边,不知是否福至心灵,法锈轻而易举挑开三师弟卫留贤的兵器,半侧过身,掷剑于地,拉开高束衣领仰头挑笑,荫凉的风卷过她秀竹般的锁骨,那一刻的生动,如光洒亮了眼眸,坦荡又动人心弦。
她的身侧,有许多年轻的笑声,生机勃勃,两手一捧,虚度的光阴便从指缝漏下。
觅荫说不出话,两耳在喧闹中嗡鸣,几百年前,他们那一辈师兄弟姐妹还年少顽皮,也曾是这样的百花齐放……他捂住额头,余光中看到了玄吟雾的仿若沉沦的目光,闭了闭眼,不再多说,转身扶着墙往外走。
与此同时,破尾抱剑坐在小山坡上,木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背影。
她手脚僵直,好似自己化作石像,枯坐百年。
风忽然冲来,大师姐的衣袍骤然飘起落下,在空中划出几道轻巧弧线,鼓动的那一刻,她的胸腔里仿佛也被风溢满了,分明只是空荡荡的风,却充实到感到撑涨。
破尾突然喘了一口.活气,目不转睛盯向法锈。
八荒六合旷野沉寂,只有她的衣袍刹那扬起,然后,苍茫猛然上了颜色,都活了。
破尾是那样的猝不及防,喉咙硬生生哽住了,她将头低到胸口,竭力从喉口呵出颤抖的气流,这也许能让满实的胸膛里好过一点。
她脑筋极其缓慢地转着,白水般的日子一页页翻过。
流水账的小半生里,她从内到外都是灰蒙蒙的,就像一个积灰不用多年的桌案,到处都是呛人的灰尘。
一个呼吸慢慢凑近,不动声色的,那层细灰被吐息扑开,旋转成阳光下的微尘。
它们轻盈浮动,起起伏伏,停在了那一片白色光芒中。无论过多少年,这片日光还在,飘浮的细尘还在。
永远不要尘埃落定。
……
她深深勾下的头突然被揉了揉,头顶上是熟悉的声调儿:“怎么,等这么久闹脾气了?好了,起来,师姐陪你多练半个时辰。”
破尾努力吞咽了一下,将舌根和腮部堵塞的酸痛感忍住,听话地拿剑起来,稳定心神摆出本诀中起手式,指向面前负手含笑的人。
如山般不可战胜,所幸她并不需要畏怕,这座山义无反顾将她护在身后,挡住了风雨如晦。
这般年少无忧的好时候,天天腻在其中倒是抱怨个不停,真回首一看,春华秋实,算盘拨出几个响,哗啦啦地就过去了一大半。
玉墟宗作为一流宗门,总还是要放小辈出去见见世面,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切磋会,大多由坎艮宫首徒永蝉、坤巽宫首徒赫别枝带领,而公认的玉墟宗大师姐、离兑宫首徒法锈,若非是北堂良运下令此行关键不得有误,务必有底牌坐镇,否则不怎么出宗门。
在小辈中第一人的悉心督促下,离兑宫另外的三个弟子进步飞快,接二连三从锻体期大圆满,突破至吞丹期。
离兑宫喜讯连连,与之亲近的坤巽宫忙不迭送贺礼,觅荫真人与妻子久钰真人亲自到场,五个毛线团似的儿子到处滚,被大师兄赫别枝一个个逮住。法锈揪住一只往她背上扑腾的,笑骂:“连个伪化形都不修,就贪图这点玩乐。”
毛团唧唧喳喳叫,也不知在说什么。
赫别枝甩着大鳄尾巴,老实本分跑到法锈身边,伸手去逮最后一只师弟:“师姐,他们总吵着要去金笼峰玩,不过放心我会看住他们的。”
法锈挥手:“想去就去吧,我也没放什么重要物件在那,别把自个儿弄丢了就行。”
赫别枝哎了一声,又去跟师父师娘打了招呼,撺着五个一窝蛋生的师弟就溜走了。
坎艮宫也来了妖,二弟子永桢闭关未出,于是永蝉一手拎着贺礼,一手提着永笃来了。她礼节周全,小师弟永笃可还是一副气哼哼的模样,尤其不待见法锈,连带着她三个师弟师妹也不拿正眼瞧,话到嗓子眼自动化作一腔嘲讽:“哟,吞丹期啊,出门在外可要小心咯,妖丹很遭人修觊觎的,无缘无故杀了你们取丹也是常见的……嗷!师姐疼啊!”
永蝉一只手臂勒住他脖子,不好意思地说:“他总是临场发挥,明明来之前让他背了二十遍贺词,对不住对不住。”
法锈笑道:“真性情,蝉师姐不必介怀。哦,说起来,我作为人修,对妖修的丹也很感兴趣呢,永笃师弟,走,我们出去交流一下。”
剥虾蘸醋般的嚎叫又响彻正殿:“法锈我警告——啊师姐救我!倥相师叔我在这里啊!!”
最后一个乾震宫,这个地方曾经大权在握,但如今在玉墟宗几乎没了话语权。这等落差,归功于宫主击磊真人,外门弟子足有一万五,内门就收了一个杂毛小猴子,在通智期唆了三百年的手指,硬是没一点长进,算是给觅荫真人家的五个不成器儿子垫了底。
击磊真人丝毫不在意,抱着小猴摇着蒲扇,拎着一串香蕉,啪嗒啪嗒趿着鞋过来了。
法锈友好地将生无可恋的永笃交还给永蝉,转身接过离兑宫谁都不吃的香蕉,剥了递给他怀里的徒弟:“击磊师叔,猿妖的本诀我看过了,人修或许可以上手,但契合也是颇多问题。”
当年在梅吐山涧,法锈就惦记过猿类妖修本诀。如今待在玉墟宗多年,宗主也不好驳她的面子,得到一部猿妖本诀相当于小要求。
“师侄上次论的道,我有了一些心得。”
击磊真人身躯壮硕,不适宜地穿了个有些酸儒的破袍子,猿类人,他的悟道之途不似其他妖修是完全的混沌,有那么一丁点影子,像是鱼钩上的饵,诱着他走,却只给一丝味道。
“好说。师叔,这边请。”法锈退开一步,比了个邀请的手势。
坐于首座和觅荫夫妇谈话的玄吟雾匆促瞥来一眼,知道她又要半途不见踪影,低喝道:“法锈!”
法锈顺手掰了根香蕉扔过去,趁狐狸一惊之下,笑着从侧门跑走了,一小边的袍角蹭在门槛处,哧溜一下不见。
正殿内,曲验秋尾巴翘上天,喝上头一般跟别宫妖修称兄道弟;卫留贤低调腼腆,甘做陪衬。破尾搓着脏兮兮衣袖上的墨迹,吭吭哧哧半晌,还是向玄吟雾请辞:“师父,我去问师姐今天晚饭想吃什么。”
玄吟雾心力交瘁,打发她去了。
徒弟这东西,真是没一个安分的。
☆、蜕皮
离开热闹非凡的正殿,破尾轻车熟路在离兑宫大大小小的山峰间绕了半圈,停在了一处貌不惊人的山脚小院前,刚想拍拍衣服往门口坐下,见五大三粗的击磊真人正出来,忙站直道了一声:“击磊师叔好。”
击磊真人抱着他的猴子徒弟,散漫地点了个头,算是应了,神游海外般飘然而去——也许想事情太入迷,没飘好,鞋跟蹭了一地的灰。
破尾见怪不怪,这位师叔每次来跟大师姐论道,都用不了半刻,走的时候仿佛已顿悟猿生。
气候入秋,风吹来带着消暑的凉意,她抱了一下手臂,安静等师姐出来。
不多时,院子里没人出来,反而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出现在她面前:“咦,你不是那个——那个倥相的小弟子么?不去正殿吃你的吞丹贺宴,怎么在这儿当棒槌杵着。”
破尾一抬头,看清来者后又低头:“北堂师伯好。”
来者正是玉墟宗宗主北堂真人,虽然略有奇怪但也没多问,看样子是来找法锈,跨步进院,冲她挥了挥手:“别傻站着,边上玩去。”
放到平时,依照破尾听之任之的性子,叫干啥干啥。但老待在心眼多成筛子的大师姐身旁,无师自通长了小半个心眼。因此她装作退开,绕了山峰一圈,又回来往门口蹲着了。
她也不像俩师兄热爱听墙角,蹲得格外守纪,顶多腿麻了,抻直了动一动。也忘记蹲守多久,天色渐晚,院子里才传来了脚步和说话声。
院子里只有一盏暗黄灯笼,门口破尾瘦削不动的身躯与夜色融为一体,北堂真人似乎是心神不宁,并未多加探查。
“师伯拿着吧。”法锈递去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我对自己在阵法上的造诣,还有那么点自信,玉墟宗的护山大阵真的太陈旧了,该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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